晚上八点,徒步走在路灯朦胧的小路上,冷风吹得她一连打了好几个寒战。有那么一瞬间,苏醒心头升起了一种强烈的自我反感:她终于变成了自己当初最讨厌的那一类人。
记得大学时的舍友跟苏醒说过:人往往最讨厌的,是比自己道行更高的同类。当时苏醒跟她说,特讨厌班里的一个女生,感觉她心机太深。本来只是姑娘之间的悄悄话,但舍友丝毫没给苏醒面子。她说:人最喜欢的是自己没有的东西。你如果自己很单纯无辜,那么对待心机,你通常会感觉这个人很聪明。当你对一个人的心机表现得很讨厌的时候,说明你自己也有心机,并且不如她。
苏醒觉得舍友是研究心理学走火入魔了。但就为这句话,她跟那个舍友一个礼拜没说话。
然而这个冬天,这个夜晚,苏醒却产生了强烈的自我厌弃。
一开始相亲的时候,苏醒都是以诚相待,也感觉自己一直都沿着寻找幸福的方向前行。每一次的见面都抱有相当高的诚意,每一次都期盼着不要再有下一次。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相亲数量的增多,她逐渐也懈怠了,像一个屡败屡战的战士,揣着患得患失的心,去完成一个可有可无的任务。
她把这种心态归结为人之常情,并不觉得有什么自责。毕竟什么事情习以为常之后,就很难再保存一开始的新鲜感和随之而来的仪式感。
但今晚她还是感觉到了自责,从婚介所约了一个男方去相亲。实则今晚的苏醒对相亲并没有提起多大的兴趣,她只是想去看看,过了年刚开业的“小熊咖啡馆”而已。
想去小熊咖啡馆,她本可以一个人去,靠着窗边点一杯咖啡,捧着一本书慢慢地读,如是那样,会是更好的自己;但她毕竟还没有那么好,以至于还需要约上一个不知情的男方,去跟她一起去看看小熊咖啡馆,以相亲之名。
就这样自我厌恶到最后,苏醒又觉得自己实在是矫情。
元宵节的“小熊咖啡馆”还保留着年味,红灯笼亮堂堂地挂在屋檐的两侧。苏醒远远地就望见了帅哥服务员,他搬了一架梯子,正站在梯子的顶端,用笤帚去扫屋檐上方残留的积雪。
他实在不像一个服务员,苏醒很多次来这里,咖啡馆没什么客人的时候,他要么在打扫大厅,要么在摆弄角落里摆着的花花草草,要么在把一些小挂件挂满咖啡馆,聊作装饰。所以,苏醒也感觉到了他对这家咖啡馆浓厚的感情。
一直走到咖啡馆的门口,他才看到苏醒。站在梯子上,低着头,朝着她露出了一个略显夸张的笑脸:“新年好!”
“新年好!”苏醒驻足,抬头看着他,回应道。
他迅速地从梯子上下来,拍了拍身上,笑道:“我就猜到你会来,店里就一个男的,坐在里面像是在等人,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是你在相亲。”
苏醒笑笑,不置可否。
他带头走到了咖啡馆内,一边走一边招呼:“你先进去坐吧,我来给你煮咖啡,卡布奇诺怎么样?刚过年,新招的服务员还没到,就我一个人,还好没几个客人----”
苏醒一直在心底认为,咖啡馆的小帅哥是个内向的人,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说这么多话。他似乎很愿意看到苏醒,浑身上下都洋溢着热情。
苏醒没有再多说什么,进来之后,她就看到了自己的相亲对象。
颜值出乎她意料地高!
男方此刻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修长的手指夹着调羹,缓缓地搅拌着咖啡。看见苏醒的瞬间,他笑着点了点头,苏醒赶忙变缓步为小跑,在他面前坐下。
他穿着一件蓝色修身的长款羽绒服,可以看出他的个子很高,尤其显得腿长。皮肤很白,带着一副小小的眼镜,更显精致。但同时脸上棱角分明,秀气中又透着一股英气。这股气质让苏醒有那么一刹那的晃神。
要说在苏醒所有的相亲对象里,若论颜值,眼前的这个人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概也只逊色于那一个不工作、整天混吃混喝的金申。
“你好,我是苏醒。”如果放在苏醒相亲的二十次之前,她一定会被这“岁月静好”的颜弄得不知所措,但现在她毕竟已经是个中老手,并不慌乱,“不好意思,迟到了。”
男人微笑以对,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抬头说:“并没有迟到,还有两分钟。你好,我是罗冲。”
“您来了很久了吧?”苏醒还在纠结于时间的问题,主动示弱。
“还好---”罗冲斜着头,微皱眉头,似乎真的很认真地想了想,“我七点一刻加完班,然后就过来了,在这里坐了大概十五分钟吧,你看,一杯咖啡还没喝完呢!”
“您是做什么工作的,这么晚下班?”苏醒遇到看着顺眼的人,开始主动把话题朝着开放性的方向去拓展,“还是说过完年刚上班,所以比较忙?”
“您的咖啡!”帅哥服务员突然插了进来,放下咖啡立刻就走,一点也不显得突兀。
“我过年一直在加班,没有休息。”罗冲捧起杯子喝了一口,他修长的手指和凸出的指关节再一次晃到了苏醒的双眼,“你可以猜猜,我是做什么的。”
苏醒一愣:过年不放假,什么工作过年不放假?
“交警?”苏醒想到了这个答案,没有什么推测和逻辑,只是潜意识里,她觉得眼前这个帅气的男人,穿上一身警服一定很好看。
“不是---”罗冲的笑容更加浓烈了一些,“我是个医生。”
“哇哦!”苏醒感叹了一句:白大褂也不错,可惜看不出身材。
“很惊讶吗?”
“不,不是惊讶,我对医生这个职业有种先天崇拜。”苏醒又问了一句,“您是什么科?”
“外科,手术医生。”罗冲凝视着她,“动刀的那种。”
“哇!白衣天使?!”
罗冲摇了摇头,收敛了笑:“谈不上什么白衣天使,只是一份工作而已。”
“救死扶伤的工作,世间独一份!”
罗冲再一次皱了皱眉,用一种明显不是开玩笑的语气说:“我,不喜欢白衣天使这个说法。”
苏醒窒了片刻:咦,夸他他为什么会不高兴?
罗冲自嘲地笑了笑,继续说:“在我的手术刀下,有很多人活了过来,但同样,也有很多人,就那样死去了。对于活过来的人,医生是白衣天使,那对于那些死去的,我们又是什么呢?”
苏醒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但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会这么较真。
“你信命吗?”罗冲突然问。
苏醒呛了一口,她没法想象这个问题出自一个医生之口:“我不信。”
“我信!”罗冲说,“不仅仅是我信,我认识的很多医生,其实都信命。”
“为什么?”
“因为我们见得太多了。”罗冲说,“病情基本相同的两个病人,进入同一间手术室,我们同样的手术团队,用的同样的治疗方法,结果一个人活了,痊愈了,另一个人死在了手术台上。这难道不是命么?”
苏醒愣神了。
此刻的咖啡馆里加上服务员只有三个人,罗冲刚刚的话声音并不小。苏醒在“生死”的话题上突然感到了一阵莫名的寒意,不自觉抬头看了看柜台前的服务员,只见他凝神看着柜台,默默地擦着一个杯子。
“不好意思。”苏醒只能接着跟他往下聊,“我没明白你想表达的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医生只是一份工作,在本质上,跟保安、清洁工、咖啡馆服务员,并没有什么区别。”罗冲抿了一口咖啡,“我会很认真地对待我的工作,面对病人,尽我所能。但千万不要觉得这个工作有那么地崇高,我扛不起这份崇高。”
苏醒并不服气:“可是,那些在你们手上捡回一条命的病人,难道不是你们治愈的成果吗?”
“我们收钱了。”罗冲淡淡地说。
苏醒怔住了。
“病人花钱,我们治疗他。”罗冲说,“你反过来想,还有很多病人花了很多钱治疗,但最终却没能够活下来。这么想,我们还崇高吗?”
苏醒继续怔。
“跑题了。”罗冲笑了,“我们聊聊正事儿吧。我今年三十岁,本地人。”
苏醒强忍着继续辩论下去的冲动,把话题转移到了相亲上:“我是无锡人,二十七岁,在城南工作,会计。”
“苏小姐相亲,是自己的选择,还是家里人逼的?”
“啊?这个问题,嗯----”苏醒略微思索了一下,“家里人也逼我了,但是,我其实不是那种自己不想,靠逼迫就能让我就范的人。”
“懂了,自己的选择。”罗冲点头,“所以---不将就?”
“不将就。”
罗冲把杯子稳稳地放在了自己的面前,紧盯苏醒的眼睛,问:“今天的见面,我觉得我们可以继续了解下去,您的想法呢?”
如此直白,这种人很少遇到。
苏醒心中一紧,犹豫了三秒钟。
罗冲笑着站了起来。
“嗯?”苏醒不理解。
“您自己说了,不将就。”罗冲洒脱地背上包,柜台结了账。
苏醒微微张着嘴,一直愣在座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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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分钟后,服务员才走了过来,递给她一份精致的小蛋糕:“元宵节快乐!”
苏醒有些颓然,抬头看他:“搞砸了。”
服务员不置可否地笑笑:“这男人不错,就是有点----咄咄逼人,没有耐心。”
苏醒摇摇头,拎着蛋糕起身:“话说我哪天成功把自己嫁出去了,你就要少一个稳定的客人了。”
“我没有吃亏啊。”服务员说。
“怎么说?”
“你在我们店冲了卡,不用完的话,吃亏的是你。”
苏醒笑了,阴霾密闭的心情,终于轻松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