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九六九沿河看柳。
这个冬天的中吴冷得太早,还好恶劣的低温并没有显现出强劲的持久力,尚未过年,天气就已经回暖,仿佛春天迫在眉睫。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撒了进来,把咖啡店里帅哥服务员的影子拉得很长。整个上午他都在忙碌,在桌子和桌子之间穿梭。其实并没有多少客人,但他还是努力给自己找点事儿做,擦拭桌子,摆正桌子上的瓶瓶罐罐,闲不下来,又一丝不苟。
十点半的时候,他环视小店,对自己一上午的劳动感到满意之后,扭过头,朝着苏醒的这一桌走来。
“你已经坐了两个小时了。”服务员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说道。
苏醒把目光从手里的书上移开,看着他:“怎么,赶我走?”
“你想坐到什么时候都可以,我还以为你今天是来相亲的,没想到就是专程来喝咖啡的。”
“不,就是来相亲的。”苏醒笑道,“只不过我提前了两个小时到。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早点来,这里安静,适合看看书。”
服务员一愣:“你约的几点?”
“十点半。”
“哦,那男方就快到了。”服务员道,“我就不打扰了,你再等等。”
他扭身离开苏醒座位的时候,恰好一个男人走了进来。苏醒抬头,确定了这就是自己在等的人。
一张脸跟照片上一模一样,看来他并没有使用美颜的习惯。头发不多,朝着左边斜斜地梳着;黑框眼镜规则而刻板,像两个标准的矩形挡住了他深陷的眼窝;脸有些圆圆胖,但并不过分;苏醒坐着需要仰一个不舒服的角度才能让眼光够到他的头顶,那么他起码有一米八五的身高;最让苏醒感到奇特的是,他居然穿了一身修身的中山装前来相亲,虽然笔直的线条显得他整个人很精神,但苏醒也确实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装扮。
资料上显示他是一个中学老师,苏醒不禁暗想:难不成是教体育的?
他见到苏醒之后,没有惊讶,没有欣喜,甚至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直到走到她面前才说了一句:“你好,我是任青!”
“苏醒!”
苏醒感觉,他声音中的磁性足得有些过分了,就好像是一个人录了一段音,然后再用电子设备播放出来的一样。
他在苏醒面前坐下,两条腿由于太长,所以只能无奈地分跨在两边,两只胳膊肘架在矮矮的咖啡桌上,苏醒猜测他现在一定很不舒服。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任青深吸了一口气,说。
这八个字差点让苏醒笑出声来,她终于忍不住地缓解气氛:“您不用这么拘束,任老师。我是这里的常客,我帮你点杯咖啡?”
“哦,好的。”任青急忙说,“谢谢!”
“服务员,来杯拿铁!”苏醒提高了声音。
帅哥服务员遥望着她,点头。
“任老师是教什么科目的?”苏醒心里很清楚,这场相亲,主导者只能是自己了。
“语文。”任青回答得很快,“高一语文。”
“高一语文?”苏醒转了转眼珠,“醉里挑灯看剑?”
“那是初中学的!”任青不自觉地笑了,“高一主要学古文,鸿门宴之类的。”
“哦,那是我记错了。”苏醒抿了口杯中已经所剩不多的咖啡,心想:这也是个不会聊天的人。
服务员捧着咖啡上场,稳稳地递在任青的面前:“先生,您的咖啡。”
“谢谢!”
“不客气。”服务员退场,于是场面又开始了冷场。
苏醒瞥见他先是喝了一口,眼光凝凝地盯着桌角,咽下去之后,幅度增大地呼吸了一口,再扭过头,直视着苏醒。
苏醒明白,他这是终于准备好交流了。
“我总体介绍一下自己吧!”任青说。
“嗯!”
“我是中吴人,今年三十岁,在中吴高中当老师,因为还年轻,所以暂带高一语文。高中的教育,压力很大,所以平时很忙,工作之后,一直没有恋爱的经历。老师的工资,平均都不算高,但福利待遇还可以,每年大概有九万多的收入。去年我用公积金在城南交了一套住房的首付,三室一厅。车子暂时还没买,主要是中吴的公交很方便,上下班开车太堵,未必有坐公交快。当然,以后是一定要买的。”
说完,看着苏醒。
苏醒微微皱了皱眉,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出来,说:“苏醒,二十七岁,会计,无锡人---”
“不,您误会了。”任青似乎是看出了苏醒的不高兴,“我没有调查您的意思,只是把我自己的条件告诉你。”
“任老师,冒昧地问您一句,您这是第几次相亲?”苏醒问。
“啊?有不少次了吧,七八次?”
“那您以前相亲,都是这样自我介绍一遍吗?”
“对啊。”任青不自觉地挠了挠头,“一开始的时候,我也尝试过跟人闲聊,可是人家好像都不愿意听那些,还是迅速表明自己的条件比较令人满意。记得有一次,我约一个姑娘吃火锅,我正在说怎样处理一条鱼的腥味,那姑娘直接不耐烦地打断我,问我有房子吗,挺尴尬的。打那以后,我都是先把自己的情况介绍出来。”
“那我可能跟你之前遇到的不太一样。”苏醒笑道,“我更愿意听你说怎样处理鱼。说实话我也相了不少次了,比你还多。但我第一次见面从来都不会问别人车子房子收入,我个人觉得,挺不礼貌的。”
任青愣了,反问:“那苏小姐一般都聊什么呢?”
咦?相亲变成相亲研讨会了?
“兴趣啊,爱好啊,这些不是更有的聊吗?”苏醒说,“不瞒你说,我曾经遇到一个,什么都没说,上来就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还有这样的?!”任青怔住了,“我是一个挺闷的人,平时也不怎么爱出去玩啊,运动啊。空闲的时间,我都是一个人在家里看书,看一些诗词---”
“那就聊诗词!”苏醒说。
“真的可以吗?”任青的态度果然变了,立刻热切了起来,“宋词,你喜欢谁的?”
“李清照!”苏醒其实对宋词读得并不多,但她最讨厌的就是干巴巴的相亲,对面这个男人这么文艺,所以她宁可把话题引领到一个自己不熟悉的领域,也不愿意让尴尬蔓延。
说李清照总没错吧?毕竟大词人!
没想到任青却蹙了眉头,眨了眨眼。
“你不喜欢李清照?”苏醒问。
“不是不喜欢,而是我觉得,就婉约词而言,李清照还没有到达最高的层次。”
这人是真不会聊天啊!苏醒内心苦笑,但她又分明觉得这个任青还不错,没有到完全不感兴趣的程度。
“那任老师来给我上一堂课呢!”苏醒虚心求教,“您最喜欢谁?”
“柳三变,李重光!”
苏醒大脑一窒:这俩是谁,怎么自己一个都没听过?
“当然我说的是婉约词,如果说豪放的话,辛稼轩当之无愧。”
辛稼轩苏醒是知道的,有一本书叫《稼轩长短句》,是辛弃疾写的,辛稼轩就是辛弃疾。如果按照这样说来,柳三变,李重光,很可能后面也是字,不是名----柳三变,柳三变?姓柳的,柳永?!写《雨霖铃》的那个人!
苏醒决定赌一把,说:“柳永通常都是写点儿女情长的东西,不是说他写的都是青楼女子---”
“是的,格调不高对吧?”任青微微笑了笑,“其实这也是他生活经历的局限性。论遣词造句,他已经是一等一了;但如果说情怀,格调,他也确实要逊李重光很多。所以王国维才说,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
这个李重光到底是谁?!苏醒实在是好奇了,于是继续装,继续设套:“那任老师说说看呢,李重光究竟好在哪儿?”
“前期他的词,其实也就那样,遣词造句一流,格调不高。”任青说到自己的专场,完全没有了一丝的拘束,满脸兴奋,“但自从后主亡国之后,他的视角立刻就从宫廷转向了天下,从女儿心态变成了人生百态。”
后主?!南唐后主!李煜!
苏醒终于明白了,她感到又好气又好笑:他怀疑这个人是故意的,李煜就李煜嘛,说什么李重光!
“春花秋月何时了,是一首绝唱,真正的绝唱。”任青还在继续,“所以很多人都说,南唐灭国之时,就天下格局而言,李后主如丧家之犬,一败涂地;但就文学,诗歌而言,一颗最璀璨的星,在他国灭的那一刻,冉冉升起。”
苏醒聊不下去了,真真地聊不下去了。
她后悔自己提议聊诗词了,为什么要提议聊这个呢?这还怎么聊呢?
“任老师自己写诗吗?”苏醒灵机一动。
“写不了古诗词,我只能写写现代诗,还属于打油诗的那一类。”任青说,“古人的光辉太伟大了,这辈子能读到已是万幸。”
“现代诗也可以啊,读一首我听听,要你自己写的!”
任青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踟蹰了半天才说:“我的格局也很低的,很多都是大学的时候写的情诗之类---”
“情诗?!那我更感兴趣了,快快快,读一首!”
任青没了奈何,凝神看着自己眼前的杯子,用他那独特的磁性嗓音,缓缓背诵:
又一次擦肩而过
我等在春天里的焦灼随风而落
你抬头看我
我转身,故作正经,眉头紧锁
我猜你的眼中有些许求索
我猜你的心头有几分落寞
于是,生气地一头扎进庸俗的莺莺燕燕里
把自己埋没
对不起
你可以说我不懂风仪
你可以怪我没有勇气
但我决定悄悄地看着你
看着你悄悄盛开
看着你悄悄老去
背诵完,任青已经红了脸。
苏醒静静地看着他很久,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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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是任青先走,苏醒呆到了最后。
服务员看出了她的难过,上前问她:“我还以为失败对你来说已经习惯了呢!”
苏醒苦笑:“今天的失败,有点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