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听了,脸色非常难看,只看着我父亲冷冷道:“莫不是老将军觉得我的馨儿比令郎大了几岁,就不配做你萧家的媳妇了吗?”
我父亲忙站了起来,连声说“岂敢岂敢”,可除了这四个字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了。皇后娘娘却不依不饶,继续问着我父亲:“既然不是,你为何不答应?”
我父亲戎马一生,五十多岁的人了被她这咄咄的话逼得哑口无言,满头的汗直往下掉。
我四弟是个暴脾气,这时憋不住了便道:“大几岁倒也不打紧,只是公主殿下新寡,便是要改嫁,按理说也要过了三年热孝再议?沈驸马为国捐躯还不到一个月,公主殿下便再嫁我萧家,难免会引来天下人的议论,所谓众口铄金……”
四弟的话还没说完,皇后娘娘便不耐烦地道:“啰嗦,迂腐!我们淳于氏并没有你们那么多的繁文缛节,什么三年热孝?人生苦短,哪里等得了那许久。现在天下归一,依本宫看,你们的许多陈腐旧俗也需要改动一下了!”
我们面面相觑,这才忽然想起来,淳于一族原是上古小国,后来被杞人灭国后其族人远离中原数百年,与蛮族人混居杂处让他们远离了礼仪教化,淡漠伦常,甚至兄娶弟媳、子继父妻的也不鲜见。
我一咬牙,硬着头皮继续道:“小臣无德无能,配不上公主殿下,也不想负了我的未婚妻。公主殿下乃天之骄女,定能再得一位强过我百倍的贵婿,从此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案上的烛火明明暗暗,萧岳望着自己斜斜映在墙上的影子,仿似又回到了十二年前的重华殿。
犹记得那天大殿里鸦雀无声,自己匍匐跪在冰凉的金砖上,也不知过了多久,膝盖跪得都已经麻木得没了知觉,才听见皇后娘娘淡淡道:
“年轻人,先别忙着做决定。匆匆忙忙做出的决定,一般来说以后都会后悔。回去考虑考虑再说吧。”
她说完这句话就起身直接回寝宫去了,高祖皇帝也一言不发地走了,我们父子几个人就那样被晾在了重华殿,甚至连添酒布菜的小太监也都散了。那种忐忑不安的感觉真的是……难以形容。
我的父亲兄弟们对我自是什么话都没有的,我四弟还安慰我说牛不喝水还能强按头吗?咱们就是不同意,便是皇帝皇后也不至于拉郎配吧?
我听了也觉得有道理,想着皇后娘娘不也说让我考虑考虑再决定吗?那我就“考虑”他个一年半载的好了。我打定主意,待到来年春天,我就请命出征漠北,在外头待上三四五年,公主只怕也就嫁做他人妇了。
我这么想着,心里松快了不少,当晚就返回了大营。可事实证明,我过于乐观了。
先倒了霉的是我四弟。
我们返回大营的第三天一早,照例要在演武场操练,我四弟作为一个步军都尉,竟然睡过了头,误了点卯,直到日上三竿才匆匆地跑了来。副都统查问下来,有个小兵便支支吾吾地说我四弟头天晚上喝多了,今早没有起来。
贪杯误事,是军中大忌,按军规要重责四十大杖。我四弟喊冤,说他昨晚确实是因为天气寒冷喝了一杯烧酒,但那点酒连塞牙缝都不够,怎么可能就醉到天光大亮了呢?定是有人在酒里做了手脚。
我心里明镜似的,可是没有证据。况且有了证据又能如何?又能跟谁去讲理。
我四弟挨了四十军棍,在床上足躺了七八天才能勉强下地。虽然他一直说这不关我的事,叫我不要往心里去,可我又怎能做到不内疚呢?
我四弟这边刚好一点,我大哥又出了事。他在跑马的时候,马无缘无故地突然受惊狂奔,我大哥因此摔断了腿,足足养了三个月才好。家里的马夫后来发现,那马掌里钉进了一根三寸来长的粗木刺。若说这也是纯属巧合,我是不信的。
家里人对我依旧什么抱怨的话也没有,可我的内疚却更重了。除了内疚以外,更多的还有惶恐,惶恐明天会不会轮到我三弟或是我老父亲……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有一天夜里,燕燕突然来了。
春娘由不得“啊”了一声,紧张地问:“来了哪里?燕燕不是和前朝的皇后在一起吗?她们还好吧?”
萧岳摇了摇头。“自几个月前,她们化妆成百姓,在我父亲的掩护下从义州城逃出去之后,一直风餐露宿居无定所。大魏一直在四处追捕她们,城门内外、茶楼酒肆,医馆药铺……到处都张贴了她们的画像,她们几个女子越来越无处藏身了。
高祖皇帝在大营附近赐了一座宅院给我,那天夜里我从营里回来正要休息,燕燕和周皇后突然就进来了。她们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看上去虚弱得很。
这么久了,燕燕再难也从来没有找过我,大概是怕连累我吧。可这次实在没有办法了,因为周皇后已经见了红,马上就要生了。
数九寒天天寒地冻,无衣无食,燕燕担心周皇后母子的安危,万般无奈之下决定铤而走险过来找我。好在我府里只有几个旧仆,倒也并不担心走漏风声。
可就在我绞尽脑汁想着去哪里能找一个妥当的稳婆来替周皇后接生时,忽听翠果在外面大声道:“呀!公主殿下,您怎么来了?!”
我大吃一惊,脑袋里轰的一声,心想完了。
大魏正在四处苦苦搜寻周皇后的下落,务求斩草除根,今日在这里一旦被擒住,周皇后和她肚子里的小幼主不用说明天就会被斩首祭天了。
不止周皇后,还有燕燕和尹伯父一家,包括我们萧家,只怕全会连坐。
不容我多想,南阳公主已经从外面一路直走了进来。
我不知她的来意是什么,我根本无暇多想,只顾着慌乱地把腹痛难忍的周皇后推进了柜子里,又把燕燕塞进了书箱里,另外两个巾帼营的小女兵藏在了我的床底下。
我刚把这一切做完,公主已经站在我身后了。我还没来得及向她行礼,她已经指着地上惊讶地说:“这是什么?”
我低头一看,脑子里又是轰的一声,地上有滴滴答答的血迹,是周皇后的血,而且那血迹一直延伸到了柜子那里!
南阳公主仿佛猜到了我会狡辩,不容我开口,她便摆了摆手正色道:“萧将军就不用再解释了,我今天冒昧到府上来,自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她一边说着,一边自顾自去太师椅上坐了,闲闲地道:“最近的风声很紧,听说前朝一些不肯归降的残党余孽贼心不死,还在妄想着复辟。又听说当日燕京破城时,大燕的周皇后不但逃了出来,还怀着身孕,所以那些大燕残党一心想找到周皇后,要拥立幼主登基呢。”
她看着地上的血迹,又看了看周皇后藏身的那个柜子,忽然笑了笑道:“今天我们公主府的家奴向我禀告说,那周皇后和几个女随从在福运来客栈露了行迹,被御林军发现,一路向西逃了。
我一时兴起,就带了家丁一路向西追过来,结果追到了萧将军的府邸这里,那几个女犯却突然不见了……”
南阳公主说着,便站了起来,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一边顺着地上的血迹慢慢地走到了柜子旁边,伸出手去作势就要去拉那柜门。”
春娘先就脱口叫了一声“啊!”,两手用力扯住萧岳的衣服,恐惧地道:“她把周皇后抓住了?邀功请赏去了?那燕燕呢?”
萧岳微微地摇了摇头,向后仰靠在椅背上,一手撑着太阳穴,沉默了好久方语声艰涩地道:
“没有。那个时候我完全没有一点思考的时间,只是本能地就抢上前挡住了柜子,冲口说道:‘公主殿下我想好了,请您下嫁到我萧家来吧……’”
他微微垂着头,拇指和食指捏着鼻梁,疲惫道:“没有办法了,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我真的想不出其他的法子……”
春娘张了张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胸口似压了块千钧巨石般沉重地喘不过气来。
此时此刻,她唯有将萧岳的手紧紧攥在自己的掌心里,再贴在自己的面颊上,反复温柔地摩挲着,来表达自己对他的安慰;同时将自己的身体用力依偎在他的怀里,让他能感受到自己暖暖的体温。
“我知道,我都知道!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我都懂得的……”
春娘恍惚想起那一年逃难到这里,雨雪交加的天气,爹爹靠在自己的怀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而她不过刚满十六岁,举目无亲,身无分文,孤苦伶仃地坐在泥泞湿冷的地上,搂着爹爹渐渐冷硬了的尸身,除了痛哭,一丁点法子都没有。
是那种怕到骨子里的恐惧和无能为力。她挣扎着把爹的尸体放平在地上,自己跪在道边,嚎哭着向来往的人们不停地作揖、磕头,求人们能施舍她点钱给爹买副棺材。
嗓子哭出了血,手里也不过多出了十几个大钱。
那时候,她想到了死。真的是一丁点法子都没有,茫茫前路,根本就不知道怎么才能活下去。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你做的决定我都懂得的……”她温柔地抚着萧岳的眉心,喃喃道:“我为了埋葬我爹爹,五两银子就把自己卖给了赵二。也很可笑又很没志气是不是?可那个时候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仅仅是想活下去都那么难,一点点法子都没有……所以我懂得你的……”
萧岳忽然湿了眼眶,将春娘的头轻轻按在自己的胸口,用力地抱紧了她。
烛火将两个人紧紧相拥的身影斜斜投射在墙上,合二为一。
看不到她的脸,和那双充满了惊惶、愕然和怜惜的眼睛了,萧岳继续道:
“南阳公主听我说了这句话,就站住了脚,没有再去打开那个柜子。她笑了笑说:
‘其实我今天过来,并不是要把她们抓住,送到我父皇面前去邀功请赏的。她们是死是活我一点都不关心,而且一介女流和一帮乌合之众又能成什么事?
我今天过来其实是想帮你的。因为我知道你曾经是大燕的臣子,断不肯看着你以前的皇后出事而袖手旁观。我怕你因为这个受到牵连。’
她顿了顿,继续道:既然我们马上就要成为夫妻了,我更你要护你周全。你放心,这位周皇后,我会把她妥善安排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不会被人发现的。我不需要你说感谢的话,往后余生,你只要记得我今天的好就行了。
还有……”
她慢慢走到燕燕藏身的箱子前,笑了笑道:“若我没猜错的话,你的未婚妻现在就藏匿在这个箱子里对吧?你放心,我也不会为难她的,她可以和那皇后一起走。
我只要你当面写一封退婚书给她,并保证你们这辈子再也不会见面就行了。”
我听了这话,只觉得头皮一阵一阵的发麻------才不过短短的几天时间,她就把燕燕的底细弄得这样清楚了!不过也是,她是个皇家的公主,又住在宫外,耳目众多,若想认真打探出我未婚妻的来龙去脉,也并不算一件特别困难的事。”
春娘从萧岳怀里猛然抬起头来,急声道:“她说的话能信吗?也许她先假意答应放了她们,后面却把她们又抓去送给皇上呢?你不要答应她呀!”
萧岳摇了摇头:“不会……至少在当时的那种情况下她不会的。何况,”
他苦笑:“我不答应,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