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娘惊愕地望着萧岳,苦涩地摇了摇头,喃喃道:“不是,我只是……突然特别想看看我的孩子……”
孩子……她和她男人的孩子。
那股酸意从脑门乍然四蹿开来,迅速填满了整个胸臆之间,嘴巴里像是含了一颗硕大的青橄榄,连说出来的话都控制不住地尖酸了起来。
“是么!”萧岳淡淡冷笑:“回家看了孩子,自然也就不耽误看孩子的爹了。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真是让人羡慕呢!只是……”
他故意拖长了声音,轻描淡写般一字一顿地笑道:“你这么想他,他却把你六十两银子就典给了别的男人。你在他心里竟还比不上几两银子呢?这个就太……啧啧……”
他恶意地笑着,故意说着恶毒的话,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他想看见她被激怒的样子,想听她激烈地反驳,反驳说那样的狗男人她才不会想。
可是没有。
春娘的一张小脸因羞耻而胀得通红,红得几乎要滴下血来,但她也只是咬着嘴唇深深地低下头去,一声都没言语。
萧岳心里充满了恼怒和不甘,他忍不住在春娘肩上推了一下:“你怎么不说话?!”
春娘后退了两步抬起头来,泪盈于睫。她惨笑了一下,哑声道:“你说的对,我就是这么惨。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萧岳气得血冲头顶。
看着她那张梨花带雨的娇美而哀戚的面庞,他胸中那股无处发泄的无名之火里,便又掺杂了难以名状的暴躁和失落。
他负着手,腰背僵硬地挺得笔直,冷冷道:“典妻文书里写得清清楚楚,三年内你不能回家,也不能见你的丈夫和孩子。你没有看到吗?”
春娘的身体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她静静地看着萧岳,仿佛在重新审视着他。但也只看了那么两眼,便移开了目光。
她脸上的胀红迅速地褪去,褪成了苍白的颜色,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慢慢地熄灭了。
“看到了。也知道了。”她最后只轻轻地说了这几个字。
两个人之间的一切似乎一瞬间就荡然无存了。刚刚还在经历着的温存和甜蜜仿佛是一场梦境般不真实。一阵风吹过,那梦境便随之飘散无踪了。
本来还说好要去看杂耍、听大鼓书的,自然也全都没有了。甚至连戏楼旁边的涮锅子也没有进去吃。
一次精心安排的兴味盎然的游玩便这么草草结束了。
回去的路上,一个在马上,一个在轿子里,两个人都是正襟危坐,一路上谁都没再开过口。
嘚嘚的马蹄声衬得那长久的沉默更显单调和沉闷,简直令人窒息。明明来的时候那哒哒哒的声音听上去还是那么清脆和愉悦的……
到了朵云轩,意外的是宋二娘并不在铺子里。春娘也不多问,自去换上了常嬷嬷的那套衣裳,而将萧岳给她买的这套新衣整整齐齐地叠好了,留在了铺子里。
她想,她以后也不会再去穿它们了。
到了家,春娘自是要去内宅向淳于氏复命。
按以往的惯例,萧岳每次外出回来都是先去自己的书房,换过衣服再休息一下,再依着心情决定是不是去里面和淳于氏见面。
但今天,他想也没想,不由自主就跟在春娘身后一起往淳于氏上房这边来了。
春娘面上无悲无喜,只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
时辰尚早,上房里还没有摆晚饭,淳于氏正独坐在榻上发闷,忽见他们回来了,倒是个意外之喜;又见萧岳连外袍都没换就直接过来见自己,愈发高兴,忙命翠果快去倒热茶来给萧岳暖身子;又细问萧岳在县衙都见了些什么人,和高县令都说了些什么话,县令老儿对他是否恭敬客气,县令太太又置办了什么样的席面款待驸马爷……云云。
萧岳此时哪有心情说这些,他的注意力都在春娘身上,眼角余光时时刻刻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耳听得淳于氏事无巨细的种种询问,心里只觉得烦躁,也只得耐着性子胡乱敷衍了几句。
至于春娘的复命就简单多了。淳于氏一听女眷这边的席面上都是些妾室们作陪,便连连冷笑了两声,连问都懒待问下去了。
一时摆上晚饭来。淳于氏只觉得各色菜肴皆是寻常贱物,食之粗糙难以下咽,尝了两口便扔下不吃了,只让翠果去把那御田米的碧粳粥盛半碗来吃吃算了。
常嬷嬷笑吟吟地端了一碗粥过来,好声好气地道:“今儿煨了一只野鸭子,捞出来控干切丁,虽用的普通白米,可熬出来的鸭肉粥鲜极了,夫人且尝尝?”
淳于氏沉下脸来,直勾勾瞅着常嬷嬷道:“怎么,好东西没得吃也就罢了,我不信如今连个米都没了不成?!”
常嬷嬷心里为难,还是陪着笑脸好言好语道:“米面粮食这些东西沉重,咱们出京的时候本来带的就不多。那御田米是上用的东西,在这小破地方便是有银子也没处买去。
下雪天路上难走,主子再耐烦等两日,我算着日子,宫里送东西的车最迟大后天也就应该到了……”
淳于氏却忽然暴躁了起来。
在京城时,这个时辰的公主府里正是灯火辉煌仙乐飘飘的时候。训练有素的侍女们捧着美酒珍馐鱼贯而入,腰肢婀娜的歌女舞女正在堂上翩翩起舞,乐工们奏着新谱的曲子。满堂上觥筹交错笑语不断………
而她这公主府的主人则身着大红的锦绣罗裙坐在堂上正中,脸上展露着矜持的微笑,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各府女眷们对她热情的赞美。
啊,那是多么恣意而旖旎的日子!而现如今,却只能枯坐在这孤寂的陋室里,没有歌舞琵琶,只能听着窗外怒吼的北风打发时光,甚至连碗粥都吃不上了……
淳于氏心里悲凉而烦躁,忍不住发出了两声长吁短叹。
翠果忽然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手里拿了封信交到常嬷嬷手里:“驿站快马加鞭刚送到的。”
常嬷嬷疑惑地低头看了一眼,脸上不禁变色。
“这是……尹大人的信?”
淳于氏劈手将那信夺了过去,抽出信纸,一目十行地眨眼间便看完了,然后整个人僵僵地坐在那里,面色铁青,不发一言。
常嬷嬷胆战心惊地觑着淳于氏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尹大人他……信上说了些什么?”
淳于氏冷笑了两声,咬牙切齿道:“姓尹的混账王八蛋不知又在耍什么阴谋诡计-----我母后给我送东西来,押车的本来派了慈宁宫的二总管何全。
结果这姓尹的混蛋巴巴的向皇帝讨了个‘安抚使’的名头跟着一起来了。说是后日下午就到。”
她把脸转向萧岳,缓缓道:“夫君看这个王八蛋此来是安的什么心?”
萧岳本来正在用饭,听了这个消息也是一愣,随即便继续低头吃着粥,平静道:
“无妨。我如今在这高平县做一个小小县丞,安分守己与世无争,尹兄过来看了也没有话说。夫人不必惊慌。”
淳于氏不可思议地看着萧岳,厉声道:“这个奸佞小人几次三番把夫君害得这样惨,这次他来,摆明了是来落井下石的,夫君怎么还与他称兄道弟?当真是麻木不仁了吗?!”
“不然呢?夫人想让我如何对他?”萧岳放下手里的碗筷,长长地叹了口气,淡淡道:“何况……还是我负他在先。”
“一码归一码,那都多少年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了,夫君何必总挂在心上……”
淳于氏的气息明显弱了下去,眼神有些飘忽不定。
萧岳静静地看着她,脸上波澜不兴,眸色却深邃如潭:“夫人可以忘,我却忘不了。”
淳于氏的身子微不可见的一僵,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常嬷嬷忙笑着过来打岔:“姑爷尝着这野鸭肉粥如何?老奴足足熬了两个时辰呢。”
萧岳面色如常,点了点头:“味道不错,火候拿捏的也好”,顿了一顿,又转过头去,面无表情地吩咐翠果:
“一会儿你把这鸭子肉粥给春娘那边也送一碗过去,她今天也辛苦了。”
他嘴上说着这话,眼风下意识地就朝站在远处的春娘飘了过去。
春娘立刻垂下眼皮,充耳不闻地掀帘子就出去了。
翠果答应着,心里有点疑惑------怎么听着自家主子那话里话外的,像是有那么点讨好的意思呢?
随即又摇头。不可能,主子那一身骨头硬的,讨好过谁呀……?必是自己听错了。
春娘一路疾走,走回了自己的小跨院里。
刚才在上房里他们主仆几个的交谈,她虽然听得不很明白,也知道他们说的事情里牵扯到了萧岳被贬到这里的原因。
那个什么尹大人,听上去很危险的样子……
春娘其实很是担心,担心萧岳会不会又有什么麻烦,要不然她早走了,不会一直磨磨蹭蹭的支楞着耳朵听到现在……
可是听着听着又暗暗骂自己:不是已经下定决心对他不闻不问了吗?他都对自己说出那样狠心的话来了,自己这又支楞着耳朵听什么呢!
阮春娘,你就这般没有骨气?
开始是怎么计划的,难道都忘了吗?不是已经决定好了,在他家忍耐三年,给他生个儿子,然后三年后拿着淳于氏给的五百两银子,带着润儿远走高飞的吗?从什么时候起这竟不算数了呢?
春娘坐在床上,跟自己生着闷气。
他有什么麻烦又关自己什么事呢?他都对自己说出那样狠心的话来了……以后两个人还是恢复成以前的样子好了,计划还是以前的计划,她不会再理他了。
对,就是这样最好。
春娘打定了主意,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壮士断腕般的悲壮与豪迈来。于是坐在镜前开始卸去钗环------以后只要太阳一落山,她就掩门闭户熄灯睡觉,从此两耳不闻窗外事,管他淳于还是萧。
日常也是闭门不出,寂寞了就做些针线活,她可以做些孩子的小衣服来打发光阴……对,明天就去找翠果要些尺头棉花来。
不就三年吗?咬咬牙,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春娘一边给自己打着气,一边将头上的八宝攒珠钗卸了下来。
灯下,那只钗在手心里熠熠生辉。
春娘咬了咬唇。她觉得于情于理自己都应该去大小姐那里,当面谢谢她。别人对她的好,她一向珍惜。
何况大小姐是大小姐,她爹是她爹,一码归一码。
想到这里,春娘便将那只八宝攒珠钗和耳朵上那对明珠耳铛一并用个手绢包装了,起身往佑君那院里去。
佑君住在西跨院。春娘走进去的时候,小院里静悄悄的,只有堂屋里点着灯。伺候佑君的是两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和一个老嬷嬷,此时两个小丫头正坐在廊上打盹儿,老妈妈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佑君正一个人坐在灯下下棋,自己执黑白两子,自己跟自己下。
春娘突然掀帘子走了进来,她显得非常意外,愣了一下后继续低头下棋,冷冷道:“你来干嘛?”
春娘笑吟吟地走过去,把手绢包推到她面前,诚心诚意地说:
“我是来谢谢大小姐的,谢谢大小姐借给我的首饰,今天出去拜客让我特别长脸,大家都夸好看呢!”
佑君毕竟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听了这话不免有些得意,却依旧板着脸道:“那不值什么,你留下吧,不用还了。反正我也不稀罕。”
春娘摇了摇头,微笑道:“无功不受禄,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谢也谢过了,春娘觉得她和萧家的纠葛又少了一分,也无意于在这里多做停留,便笑道:“大小姐继续玩吧,我就回去了。”
佑君却忽然叫住了她。
“你和我父亲闹别扭了,是吧?”幸灾乐祸的语气。
春娘抿着唇,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偏不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偏不让她得意。
佑君果然没撑过半盏茶的功夫,就收起了幸灾乐祸的表情,嘟囔了一句:“你都不问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吗?真没劲!”
春娘依旧静静地看着她,不言不语,唇边甚至挂着一丝恬淡的微笑。
佑君终究舍不得不说,只得悻悻地哼了一声,强作出慢条斯理的样子,得意洋洋地笑道:
“我下午也在小清河集市上来着,怎么样,没发现我吧?我看见‘我父亲听了戏,听了书,看了滚钉板,还看见你们吵了架。”
春娘本想虚弱地反驳一下“那也不算吵架”,但震惊和羞愧让她面红耳赤,根本说不出话来。
她没想到,这个小姑娘居然会盯他们的梢。幸亏他们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
但仅仅是想到这一层,就已经让她无地自容了!
佑君继续得意道:“我还看见了你的丈夫。他输了很多钱,说要卖了你的儿子抵账呢。”
春娘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上矜持了,上前抓住佑君的胳膊,结结巴巴道:“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怎么不真?”佑君很不服气:“你丈夫是不是叫赵二?是不是长得又黑又胖又难看?哎……”
她叹了口气,摇头道:“说实话,你丈夫真的配不上你,你怎么嫁了那么一个玩意儿啊?”
她的语气听上去很是真诚,好像倒没有揶揄的意思。
但春娘根本顾不上这个,她心急如焚地摇晃着佑君的肩膀:“然后呢?我儿子怎么样了?”
佑君被她摇晃得几乎坐不住,只得勉强道:“哎呀你儿子没事,有一个老头儿替他把赌账还了……”
春娘这才略放下心来,又忙问是什么样的老头?佑君稍稍一描述,春娘便知是里长无疑了。只是疑惑那里长何时变得这么好心了?
从佑君那里出来,春娘慢吞吞地低头走着,满腹心事。
润儿既托付给了里长家,想来里长两口子也应该会看顾着他些,断不肯让赵二胡来的。可是也难说,毕竟他们也不是润儿的亲爹亲娘……
春娘心里烦乱,走进她的小跨院的时候不提防一头撞在了一个人的身里。
一个健壮而修长、身上有着清冽气息的年轻男人。
男人就势想拥她入怀,却被春娘一把推开。
“这么晚了,萧大官人站在这里做什么?”她板着脸,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但听上去却又极为客气有礼。
萧岳很是尴尬。
他走到这小跨院里来也是颇下了一番决心的。来了春娘却不在,他外氅也没穿,在月下的庭院里来来回回踱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步子,脚都快冻僵了……
他以为这小女子的气已经消了,看来并没有。
“你刚才去了哪里?我等了你好久。”他尽力把声音放得温柔又平和。
“去大小姐那里还首饰去了”。春娘冷冷淡淡地回答,简明扼要。
“太晚了,大官人回去休息吧”。她下了逐客令。
萧岳难堪得要命,活了二十九年,他还从来没被人这么轰过呢!完全没有应对的经验。
他讷讷地说了声“好吧”,灰头土脸地转身刚走了两步,忽又醒过闷来:咦?不对啊,这里是他的家,他凭什么走啊?他不走。
他返身走了回来。见春娘开了门正要进屋呢,他先一步挤进去一只脚,厚着脸皮道:“我进去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就走。”
春娘咬着牙,顶着门就是不让他进去。
“我这里没有茶。大官人想喝热茶,去那边叫翠果姑娘伺候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