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沐沐睁开双眼的时候,她没想到自己还能有再睁开双眼的时候,正歪倒在国师身前,他漆黑的袍子宽松的搭在自己的身上,依旧骑着那匹纯白的高头大马,带着她在这阴间的世界里一路飞驰,四周的世界正在剧烈的动荡着,远处一个巨大的骷髅在咆哮怒号,九驾阴龙正绕着那骷髅盘旋。
“……我,这是成鬼了吗?”
国师垂眸撇了她一眼,淡淡地说道:“不是,你没死。”
哈?
她忍不住偷偷看了下自己的胸口,衣服上的斑斑血迹还在,她也不好意思扒开看自己的伤口,但是被他捅了个透心凉是真的。她分明看到那柄匕首的刀尖从自己心口窝里钻出来,怎么会……没有死?
国师的神情淡漠,散魂鞭抽在白马上,一道青色的焰火升空,他头也不回地说道:“青龙的龙丹在你的身体里,及时封住了你的心脉,以其修为补了你失掉的心血。”
余沐沐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不疼也不痒,她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所以……我这是死里逃生了?”
她看了一眼那远处的骷髅头和阴龙,轻声问道:“那是不是鬼帝?我们这就算成了吗?这么容易的吗?”
国师冷哼一声:“容易?封印解开后,吾幽魂司数万鬼军拦着鬼帝,以有半数鬼军命丧于此。阴魂丧命,便是魂飞魄散,哪有你说的这般轻巧?”
余沐沐低下头:“那我们现在是要去哪?”
“不是你说的,要吾去救徒儿女婿吗?一个个都是为了情爱不顾大局的,那山海青龙折了自己的修为替你换了条命回来,山海的兽潮就危险了。”
国师身形一转,揽住她的腰散魂鞭一点地面,一跃从马上腾空而起,直上天空,破开水面,他们来时乘坐的渡船正停靠在那里,国师带着余沐沐稳稳的落在船上,周身阴气鼓荡,渡船在六天清河上极速向前。
人间轮回道的阵法正在逐渐消亡,六天清河上的阴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弥散,原本浓黑如雾伸手不见五指的河面上,渐渐能看的清两岸的风光,一边是如活死人城一般没有任何生气的闽南道,另一端则是青山绿水宫殿寰宇的酆都城。
余沐沐感慨道:“这酆都比人间还要繁华几分,以后可是看不到了。”
国师淡漠地说道:“以后你死了去下面还是能看得到,执掌六道轮回的几位鬼王念在你如此和酆都作对的份上,定会好生招待你。”
余沐沐狠狠地锤了他的胸口一下:“怎么回事?你能不能罩着点我?我刚大义凛然地牺牲了一次,你就这么吓唬我?”
国师迎风站在渡船上,如墨的的长发在身后飞扬,衣衫翻飞,他身形挺得笔直,面无表情道:“此番公然和鬼帝翻脸,吾亦是酆都的叛徒,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余沐沐哭丧着个脸,坐在船头上。
身后不知何时一道道渡船从苍茫的河面上浮了出来,幽冥鬼军手持绝命弯刀,寒光闪烁,跟在他们的渡船后,一路朝着昆仑而去。
此时的昆仑雪山已经兵戈血染,一眼望不见边的兽潮铺天盖地从封印处往外冲,青龙和四象神兽冲在最前面,战力较强的灵兽挡在前方。
地上三道巨大的传送阵,闪烁着暗金色的光辉。
为避免鬼帝发现人族军队南下,国师提前在昆仑山下布下传送阵,第一批顺着传送阵南下而来的荒人,齐齐冲天上的青龙喊了一声:“愿光明与您同在!”
八位神女手持金铃在前,拓荒者手持长弓在后,前方的山海灵兽不知是哪个最先回头,朝着荒人奔去,在其身前伏下身。
千年前的灭世大战,山海怒而焚尽北荒。
时隔千年,在漫天兽潮前,恩仇尽消。
荒人战士骑上山海灵兽,并肩而战,向着兽潮奔去。
另一道传送阵亮起,阿悦手持雁翎刀,站在巫族众人的身前,扭头喝道:“巫族四脉!跟我冲!”
他义无反顾地握着长刀,带着巫族众人向前奔去,一手持刀一手结印,巫族四脉迅速在前冲之间变幻队形,暗巫齐齐结印布下层层法阵,烛巫齐齐亮起冲天神辉,蛊巫在人缝间撒下蛊虫,密密麻麻的蛊虫飞天走地直奔兽潮而去。药巫迅速回撤,在战阵后方布下应急救援之阵。
第三道传送阵发出金光,人皇李昭愿策马扬鞭,剑指昆仑:“今朝人族生死存亡之际,不退!”
身后人族大军源源不断地顺着传送阵涌出,列阵上前,长|枪寒刃挥舞,齐齐断喝:“不退!”
第一波传送阵渐渐黯淡,喊杀声震天,昆仑雪山万年不化的冰雪被震落,轰然雪崩落下,漫天雪花飞舞,血光四溅。
前方众人扛了不知多久,也都如狂化的灵兽一般杀红了眼,金戈卷刃,阵咒破碎。
阿悦抹了把脸,尽是血水,双臂沉重握着雁翎刀的手在微微颤抖,他冲在所有人的最前面,身边再无一人,只有被疯狂噬咬的尸体和遍体鳞伤的四象神兽,抬首间满是绝望。
被鲜血染红的地面在滚滚兽潮的践踏下,发出凄厉的轰鸣,源源不断的狂兽好似杀不完一般,从滚滚山海封印处尽数涌出。
一道漆黑的身影从后方飘出,落在他的身前,散魂鞭甩落在地面上,激起万丈烟尘。
“幽冥鬼军,随吾来战!”
道道漆黑的身影森然上前,绝命弯刀出鞘,刀尖向前。顿时天生异象,风云变色,漫天雷云翻滚,刺目的雷电伴随着滚滚怒号就要落下。
鬼行凶,杀生者,降雷罚,斩杀之!
“遮天!”
弯刀齐齐落在腰间,挑落幽魂司令高举过头,一道红光从令牌中发出,遮住地面上的阴气,雷云发出愤怒的轰鸣,疾风骤雨磅礴落下。
瓢泼大雨之中,数万幽冥鬼军毅然冲向兽潮,死死将其拦在昆仑雪山之下。
余沐沐站在鬼军身后,国师的话在她耳边回响。
“活着的人畏惧死去的鬼,认为阴魂非我族类。可他们都忘了,鬼,也曾是活生生的、有呼吸的、有心跳的人。”
“你所害怕憎恨的怨魂,也是许多人终其一生愿上穷碧落以命相换,只求再见一面却天人永隔的人。”
“纵然身死成鬼,吾亦是大秦百年国师。吾名,元昊。”
幽魂司令被凶兽冲开,顿时雷云翻涌,巨大的闪电带着轰隆的雷鸣落下,却在临近地面之时,被一道薄薄的结界拦住,轰然消散。
余沐沐双手握住刀刃,周身血液飞速流出,朝着空中的法阵涌去,遮天阵咒以百倍千倍的范围扩大,将幽冥鬼军尽数笼罩其中。这是她在研究隔绝阴气咒法之时,为青寒巨大的龙形而学会的扩阵之术,不曾想竟在此刻派上用场。
以她的修为远不足以支撑范围如此之广,时间这般长的血画符,她坚定地站在幽冥鬼军后方,高举双手,死命咬牙坚持着。最前方在天空之上,以一己之力拦下所有飞天狂兽的青龙似有所感,转头发出一声凄厉的龙吟之声。
阿悦回首看她一眼,雁翎刀狠狠划过手掌,鲜血流出,又一道血画符亮起,罩在幽冥鬼军的身上。
他高声喝道:“暗巫脉元悦!遮天!”
国师漆黑的身影未有变化,散魂鞭落在狂兽的身上,登时抽下一道血光。这小子从不肯认他,连同他一般的姓氏都舍了,只叫自己是阿悦,如今居然肯以身护他,倒是难得。
身后又一道暗金色的法阵亮起,“暗巫脉元启,遮天!”
道道金色的法阵亮起,罩在幽冥鬼军的身上。
若天道要助山海亡了人间,便遮了这片天!
滚滚雷云失了目标,云海聚散,终成空。
绝命刀在兽潮中上下翻飞,道道阴魂在狂兽的攻击下消散,化作一抹微不足道的阴气。第二波传送阵逐渐亮起,人族的援军从传送阵中涌出,加入前方的战场中。
余沐沐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地上,模糊的视线里似乎飘来一道漆黑的身影,那从来没有一丝褶皱的墨色长袍上满是斑斑血迹,国师的身形在宽大的袍袖间渐渐透明,散魂鞭“啪”一下落在地上。
余沐沐意识到了什么,她连滚带爬的上前扯着国师的衣角,“师父!师父大人!你撑住!我给你画聚阴符!你撑着你等着我你……”
她划开自己手上的伤,颤抖着抬起手。
国师轻轻地笑了:“余沐沐,没用了。吾千年的修为,已尽数耗尽,不必再费力强求。”
余沐沐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抓着他的衣袍不肯松手,“我不!我要强求!你不能死,你是个好鬼,是天底下最好的鬼,是最好的师父……”
国师苍白到透明的手指轻轻点在她的眉心。
刹那间,余沐沐看到了他过往的一生。
暗巫元昊,天之骄子,巫族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祭司,精通阵道咒法,生于灭世大战后,带巫族一脉弟子从军对战北荒,荒人大祭司巫朔施咒术,整脉巫族同袍,尽数身死。为复仇忍辱负重效力酆都建幽魂司,入北荒,斩巫朔项上人头。
国师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淡漠,渐渐飘散在风雨之中。
“吾毕生所学尽数渡化于你,望你有朝一日,能够找到归家的路。”
余沐沐颤抖着地抬起手,咬破自己的食指,以血画符,暗金色的符咒打在那透明的魂灵之上。
地府冰寒,前路漫漫,徒儿不孝,只能为您画一次驱寒避风,暖着您孤魂碧落,长夜如春。
师父大人,一路走好。
愿您来生,风光霁月,不染纤尘,满腔热血未磨灭,一身正气荡人间。
余沐沐的额头重重磕在泥土之上,那半空中的身形已然化作光点,消亡在天地之间。
她知道,国师元昊,身死魂销,不会再有来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