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灯火如豆,昏暗晦涩。
那女子的婆婆瘫在床上,不时咳嗽着,似是染了风寒患上了咳疾。
这位女子倒是一个极为孝顺的媳妇儿,她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婆婆,忙前忙后地诊脉、抓药、煎药,又亲自送到婆婆的嘴边,服侍她用药。
夜半婆婆咳醒,她便赶忙披衣下床,舀一勺熬制的梨膏,喂到婆婆嘴边,给她润嗓。
这般细心的照料之下,纵然是幻境之中,还是能清晰地看到那婆婆的精神正逐渐好转,面上红润似有光泽。但那媳妇儿却因操劳过渡,白日里还要辅助丈夫坐诊,渐渐消瘦憔悴,强打着精神在苦苦支撑。
那丈夫也心疼妻子疲累,这初元堂便歇了几日。
这日一早,她丈夫带着女儿出了门,那女子正在给婆婆熬养身子的汤药,给婆婆喂下之后,她也躺下歇着了。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原本已经病情大好的婆婆,已经口吐白沫溘然长逝,身体都已僵硬。
婆婆瞪着已经失去光泽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死不瞑目。
女子登时惊在那里,失了神,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青寒伸手遮在余沐沐的眼前:“沐沐别看。”
余沐沐靠在青寒的身前,心中忍不住有些酸楚:“定然是她过于劳累,精神恍惚,抓错了药,结果误害了自己的婆婆。”
青寒看着那女子冲向自己熬药剩下的药渣,一样一样细细查验着,最后捏着一味无名的药草,自责无助地拍打着自己,扯着嗓子嚎啕大哭。
其情悲切,他心下怅然,将余沐沐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
“沐沐猜的没错。人之一生,生老病死,阴差阳错,实在艰难。”
幻象再次生变,四周阴风四起,纸钱翻飞,灵幡伫立,已是为那婆婆送葬出殡之景。
那媳妇儿身着丧服搂着自己的女儿跪在灵堂中,整个人没了精气神儿,恍若行尸走肉一般。她的丈夫强忍着丧母之痛,里里外外操持着母亲的葬礼。
灵堂外冲进来一个戴孝的妇人,气势汹汹地一脚踹在那媳妇儿的身上,狠狠地抽了她几个耳光。她丈夫赶忙上前,将这女人拉开,她仍不肯罢休,指着那跪在地上的女人狠狠一通叱骂,将手边能摔的东西全都劈头盖脸地砸在那女子的身上。
那女子打不还口骂不还手,只颔首低眉跪在那里。
余沐沐仔细一看,那便是常来她家吃饭的小姑子,想必是知道了自己母亲命丧儿媳之手,心下悲愤,所以前来大闹灵堂。
她看着那小姑子比划的口型,似是要拉着那儿媳妇去报官,定要给自己的母亲讨个说法。
她丈夫无奈之下,跪在妹妹的身前,苦苦哀求。
幻境之中,听不到人说了什么,但她能猜个大概。
若当真将她送了官,孩子没了母亲,丈夫没了妻子,初元堂……也没了坐诊的大夫。
逝者已矣,但生活还要继续,生者还要接着活下去。
于是,再后来,这件事情便不了了之。
那小姑子没有再来闹过,这家人的生活也如同往日一般继续着,只是少了几分温馨和谐的意味,那女子也再没了往日的精神,时常恍惚自责。
她逝去的婆婆,也好像并没有前去往生。她时常能够看到婆婆的虚影在这个初元堂之中,犹如生前一般带着孙子操劳忙碌。
婆婆逝去之时,那双阖不上的眼睛,也时常出现在她的噩梦之中。
终于,他们一家人收拾了行李,搬上马车,关了初元堂,离开了此地。
幻境到此,便结束了。
四周的灯火霎时间熄灭,阴风骤起,将整个破败不堪的药铺吹地呼呼作响,让人脊背生凉。
余沐沐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靠紧了身边的人。
幻境结束,那怨鬼想必是要向他们讨要一个说法的。
凄厉地鬼啸之声幽幽从四面八方传开,似是在人的耳边又在无尽的远方回荡:“入境的人,那儿媳害死了婆婆,此事是否便该这样,不了了之?”
青寒在脑海之中向余沐沐传音问道:“沐沐,你觉得是如何?”
余沐沐仔细思索了一下,这幻境的角度一直都是从儿媳的视角展开,看起来似乎这个制造幻境的怨鬼便是那个无意中害死自己婆婆的儿媳,但是她隐隐约约总觉得哪里有些问题……
“青寒,我有些想法但是我不能确定,这怨鬼设下的环境,如果我们的答案不能让她满意的话,很可能变会像那个神女一样,被困在这幻境里。”
青寒始终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沐沐不必担忧,尽管按照你的想法实说就好,若不能得到这怨鬼的认可,我便直接出手,将这幻境打破,找出这背后作乱的怨鬼。”
余沐沐点点头,看着这幻境中的故事,他们原本也不过是寻常杏林之家,只是命运作弄才走到这一步,若能够不必动用武力,自然是最好的。
她上前一步,坚定的声音缓缓说道:“若人做了一件错事,最好的处理方式便是坦然认错。疮口隐瞒越久便越是溃烂腐朽,建立在谎言之上的生活不可能长久。
揭露事实,或许对活着的人是伤害,也或许会破坏如今勉强维系的生活。
但真相,对死去的人,同样重要。”
余沐沐虽然语气坚定,但是她的心里也并不是十分肯定,她一手握着散魂鞭,另一只手和青寒绑在一起,时刻准备抬起来画符破境。
青寒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指尖已经泛起青芒,冷眼观察着周遭的情势,一旦有任何异样灵力便会当场脱手。
周遭的黑暗沉寂了许久,一阵幽幽地阴风刮过,将幻境彻底吹散。
余沐沐凭空画了一道火符在黑暗之中爆开,他们二人本已经在这初元堂内看遍了这一家人的经历,但此时他们仍然好好地站在那初元堂外,北荒的车队统领还躺在青寒的脚边昏迷不醒。
这怨鬼设下的幻境果然厉害。
凄厉又苍老的鬼声带着些许无奈,还有几分终得解脱的释然在二人的身边回旋:“你们走吧。”
余沐沐知道,自己赌对了,但她心中的惆怅却并未消散。
婆婆本死的突然,似乎也有些命不该绝。她也清楚,自己的媳妇善良孝顺,医术高明,不过只是一时失手。
可她在这初元堂内徘徊直到头七,所有人都在宽慰他们,逝者已矣,要为了活着的人考虑,要为了活着的人将她的过错掩盖,要为了活着的人继续若无其事的在此间继续生活。
可人都向前看,都放下她继续生活,她却从未得到过一句认错。
她是无辜枉死之鬼,又从未有人为她的死沉冤昭雪,她便一直这样无依无凭,无鬼差前来勾魂,亦找不到往生的去路。
最终滞留人间,终成怨鬼。
她设下幻象迷惑住前来初元堂的行人,想要问个答案讨个说法。只要有一个人说,她死的冤枉,她便可以了却了尘缘,前去往生。
可这些年过去了,这么多人来了又走,众人的眼光都看向活着的人,从未有人同情过她这个死者半分,她一直被困在此间。
今日,她终于等到了属于她的公道。
真相,对于亡者,同样重要。
四下里的阴风渐渐散去,余沐沐看着那幻境之中的婆婆从初元堂内飘出来,因着滞留人间多年,她周身的怨气和幽魂司的鬼差也不遑多让,但面上却挂着和善的笑。
“丫头,谢谢你啦。老婆子承你开口渡化,终于可以抹去执念,前去往生啦。”
余沐沐冲她低头施礼:“婆婆,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伤身痛骨,诸般苦楚,本不是一句简单的对错可以判定的。
我只是说了一句该说的话,是您心中本无怨恨,善念长存,方可如此轻易了却尘缘,脱离苦海。”
婆婆带着怨气的面容释然且平淡:“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奈何现如今做了鬼,执念和怨气也由不得自己,才在这为祸乡里。
我老婆子的孙女如今也有你这般大小了,我且再去看他们一眼,便要前赴酆都往生了。”
余沐沐赶忙上前:“婆婆,先前来到这里的那个和我穿的差不多,长的也漂亮的女孩子,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我们便是来寻她的,能不能将她也一起带走?”
那婆婆指了指身后的初元堂:“哦,那丫头桀骜不驯,不是什么善茬。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庇佑,老婆子伤不了她,且将她困在了那里。待我走后,你们进去寻她便是。”
余沐沐点点头,那婆婆的身影化作一团黑雾,消散在夜空之中。
余沐沐松开握着青寒的手,将他绑在二人手腕上的衣带解开,轻声说道:“没事了青寒,你进去寻那神女吧。”
青寒却没有走,反而转过身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他的沐沐看起来总是没心没肺,对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又混不在意的模样,其实有着一颗再敏感不过的七窍玲珑心,这些他看不透亦不明白的人情流转,对她而言总是能够轻易的探知真相。
她总是愿意设身处地的为任何一个人着想,她也能轻易探知那些看似莫名其妙的情绪和道理。她的内心对这个不属于她的世界里的每一个人,都有着最柔软的温柔。
余沐沐被他紧紧搂在怀里,从幻境之中走过一遭生离死别的情绪,终于被这满满的温暖化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