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希罗头仍是有些晕眩,身体绵软无力。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依稀记得中间他醒过来一次,却很快又在药物的作用下睡了过去。街边路牌一闪而过,陌生的文字昭示着颠簸的车辆已经离开了华国境内。
沈希罗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甚至无法确定自己在哪一个国家。
感觉恢复一点体力后,沈希罗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他已不知被谁换过了一身衣服,左脚脚踝上还戴着一只材料不明的黑色脚环。
他走到窗边去,途径一面化妆镜,看到自己颈脖上绕着两圈白色绷带。他将窗帘一把拉开,窗外银装素裹,茫茫海水一望无际。
皱了下眉,沈希罗离开落地窗前,转身审视这间他苏醒过来的卧室。色彩鲜艳而繁复的花纹令人眼花缭乱,大量蕾丝、蝴蝶结和高明度柔软布料,配上工艺复杂的镂空石刻浮雕和金色制品,奢靡浮华之感扑面而来。
沈希罗一一将床头柜、化妆匣、衣柜打开,却没有找到什么可用的东西。
这确实只是单纯用来睡觉的房间。
从卧室大门走出,沈希罗忽然听到了钢琴声。他沿着走廊慢慢向外走去,走廊一侧的墙壁上,每隔几步便悬挂着一副油画,画与画之间钉着做工古旧的铜制雕花壁灯。他循着声音,走下旋转楼梯,穿过一楼的门厅,一路走到这栋迷宫一般的古堡尽头。
那是一间宽阔的六角厅,地板光滑,采光极好,在靠窗的位置,摆放着一架黑色三角钢琴。
男人坐在钢琴椅上,西服外套已经脱掉,衬衫袖子挽起,丝滑弦音随着他指尖在琴键上飞快跳跃倾泻而出。
沈希罗站在门边,没有进去。
忽而,音乐戛然而止。弹钢琴的男人朝沈希罗望去,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你好,希罗。”
沈希罗定定地看着他,良久,“尤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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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江路?临江路不是棚户区那边吗,他去临江路做什么?”年长的警员将纸条从摄影相册中取出来,一边放进证物袋,一边问道:“他和这个叫东方郁的人是什么关系?”
沈毓修看了陆勋言一眼,低声问他:“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陆勋言摇了摇头,“回去我再和你说。”
沈毓修欲言又止,点了下头,且做是同意了。警察没得到陆勋言和沈毓修的回话,以为他们都不认识东方郁,便没再继续问下去。
出租屋取证结束后,警察们又到和园走了一遭,只是天气转冷后,沈希罗孕感越来越严重,他当时并不知晓是怀孕的症状,只当是身体不适,不好开车,便一直没有回和园。他们在和园自然只能无功而返。
现在一切线索都指向临江路103号停车场,还有东方郁这个人,警方也只能先从这两个方向下手。
派出所的露天停车场内,沈毓修挥了下手,让司机先行离开。
星星点点的雪花飘落在车窗上,京城又开始下雪了。
后座上的两人沉默着,然后陆勋言开始说话,从沈毓修的车祸开始,到万安保全公司,再到东方郁和蔚霄,将一切事件的脉络发展,其中人物的联系清楚明白地告诉沈毓修。
沈毓修脸色一直未变,只是将车窗打开一个小缝,点了根烟。
沈毓修问道:“希希怀孕的事,你知道吗?”
陆勋言说:“他没有跟我说。”
沈毓修说:“有一阵子,我发觉他脾气有点暴躁,但没有多想。”他把烟灰敲在窗户外,“他从小在家娇宠惯,我从来没想过他会嫁人。后来你们结婚,我也没奢求过你们会有孩子。现在他怀着身孕,待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他一个人该怎么办……”
陆勋言怕再听下去,打断沈毓修,“他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你没有见过他面无表情穿梭于枪林弹雨中的样子,他比我们要坚强。
沈毓修忽然说:“如果对方拿孩子威胁他呢。”
陆勋言陡然一惊,看向沈毓修。
“你觉得王馥通会知道什么吗。”
“他未必会说。”
“如果他不想两只脚都进棺材,最好是说一说。”
陆勋言此刻已经平复下来,视线穿过重重雪线,落在院落一根光秃秃的枝丫上,“我听说他有一个情妇,给他生了个儿子。”
沈毓修说:“他把人藏得很好。”
陆勋言将视线收回来,“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陆勋言又在沈毓修车内坐了一会儿,就回到了自己车上,离开前他对沈毓修说:“再联系。”
沈毓修手里还夹着烟,冲他点头:“再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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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金从钢琴椅上起身,放下袖子,又一一将袖扣扣好。
“见到我你似乎不是很意外。”
尤金对于沈希罗这般平静的反应是有些失望的,虽然他并不执着于情绪上的表现,但能看到对方强烈的情感变化仍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愉悦所在。
沈希罗说:“意不意外,重要吗?”
他第一次见尤金·伯纳德时,就直觉面前这个男人有问题。然而随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让他没有空闲去思考一个仅仅只有几面之缘的人,再加上陆勋言非常不喜欢他在他面前提起尤金,所以到后来沈希罗也有些忘记这个男人了。
然而现在回想起来,无论是沈氏的困顿,东方郁的手眼通天,放在尤金身上,一切都顺理成章起来。
尤金仔细看了沈希罗一眼,笑了笑:“确实,已经不重要了。”他将沙发上的西服外套拿起来挽在手臂上,走到沈希罗面前,“要吃点东西吗,你睡了很久。”说着,拉了一下墙边的绳子。
尤金在前头走着,沈希罗跟在他身后。
“这是我母亲的房子,外公在她十三岁生日时送给她的礼物。外公希望她像公主一般,无忧无虑地生活在这座宫殿里。”
沈希罗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座城堡,复古华丽的装饰宛若中世纪华美宫廷,可想而知在室内装潢上花费了多少金钱和心血。讽刺的是,也正是这座宫殿,成为凯瑟琳·伯纳德一生中最后的囚禁之地。她被她的父亲软禁在这里,不能见客,别人也无法拜访。后来她终于不堪忍受,抛下幼子,在这座监牢里结束了年轻的生命。
走到正厅时,能看到正厅前悬挂着一副尺寸巨大的油画,笔触细腻,色彩明亮和谐,然而画像上的长发女子和他怀中的幼童表情却沾染着挥之不去的忧郁。从油画的背景来看,很显然取景处就是这座城堡中的某一个地方。
尤金停下来和沈希罗一同仰望这幅画像。
“画这幅画像时我五岁,她已经病得很严重。我骗她说父亲明天就会过来看她,她才能坚持下去。当然,第二天她就把这件事忘记了。她很健忘,有时连我是她的儿子也忘记。每天早上起床,我洗漱过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敲响母亲的门,到她床前去,告诉她我的名字,我是她的儿子。”
尤金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这些都不值一提。
他回头看了沈希罗一眼,说:“你知道我父亲是谁吗?”
沈希罗不说话。
尤金似乎也不需要他回答,“很快你就会知道的。”
沈希罗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继续同尤金往餐厅走。
穿过正厅,又拐过两道走廊后,他们终于来到了餐厅。
餐厅的风格较之正厅和六角音乐厅要活泼许多,粉色调的装饰也多了起来。尤金先拉开一把椅子请沈希罗坐下,自己坐在主位上。
佣人鱼贯而入,在长桌上放下一碟碟菜肴。有仆从分别在他们侧边弯下腰来为他们配菜。
沈希罗面容严肃,却并不动刀叉。尤金看着他,说:“你怀着孩子,要多补充营养。”
沈希罗略一沉顿,吃了一颗西蓝花。他没有碰荤菜,现在他一看到油汪汪的东西就直犯恶心。
尤金问道:“有三个月了吗,我看你的肚子还不是很明显。”说着,视线往他这边一扫,但由于餐桌的遮挡,并不能直接看到沈希罗的下腹,“东方他们的手段有些粗暴,这也是不得已的情况。过几天,我会带医生上岛来。”
沈希罗摇了摇头:“大可不必继续装出这副绅士模样,你累,我也累。”
尤金并不生气,“关心自己未出世的侄儿有什么不对吗?我一直很想要一个孩子。”
沈希罗一时没反应过来,过后手上刀叉不禁顿住。他看向尤金,尤金的表情十分理所当然。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尤金摆一下手,佣人从一旁的酒柜里取出一瓶红酒为他斟上。尤金徐徐饮下,他的动作很优雅,是受过严格训练的仪态。
“当然,我现在头脑很清醒,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让佣人们都退下,亲手给沈希罗盛了一碗汤。
尤金举起酒杯,唇边勾起一个假笑。
“致我们共同的父亲——沈桥。”
“他死得太早了,真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