饱餐过后,宋世良伸了个腰,他说他吃得有些撑,想让阿琅陪他花园子里遛个弯,阿琅欣然答应了他。
公主府是一座五进院的大宅,东边还造了一个跨院,跨院的南端建有一座花园,亭台楼阁,游廊水榭,一应俱全,汇集了江南古典园林所有的特色景致。
公主与驸马独处,仆人们全都识趣地躲得远远的,因而在这黄昏落日的花园里,他们得以安静地走在一起。
“对不起。”静谧之中,宋世良忽然出声,而这声道歉让阿琅莫可名状,接着又听他道:“在公主临盆的时候,臣作为您的丈夫却没有陪在身侧。”
原来他是为这件事道歉。
“那也没法子,驸马不是为了保家卫国,请愿随军征战了么?”她仍是不习惯他以她的丈夫自居。
“公主的意思是,倘若臣没有请愿出征,公主便会允许臣陪在身侧么?”宋世良忽然看向阿琅。
阿琅最是怕他亦庄亦谐的模样,分不清哪一句是玩笑话,哪一句又是正经话,搅得她心里乱慌慌,不知该怎么答话。
“公主别误会,就是眼下这局面,臣理应陪在您的身旁。”宋世良见她眉头微皱,便故作轻松,不想给她太大的压力。
阿琅恢复笑意,道:“驸马不在的日子,皇上派了好些人手到府上,为的就是让我顺利生下孩子,先不说这事儿了,既然驸马已回,有件事儿咱们还得说清楚些。”
宋世良静默不语,她终究还是等不及要离开这里,连最后一点的希冀都不给人留,“公主的心思臣自然明白,臣答应过您的事儿也不会忘记,只是一切还得从长计议。”
“怎么个从长计议?你还没告诉我你的计策就急匆匆上阵杀敌去了,我心想着你若是在战场上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咱们娘儿俩怕是真的要被困在这儿一辈子了,所以我日日祷告,祈求老天保佑你能平安归来,宋大哥,你的主意究竟是什么?”阿琅不再与他兜圈子,直言道。
宋世良想她是真的狠心,盼他回来却不是一心为他,虽然可笑,也笃定了她的心里真的装不下他,他是该放手了。
“世人皆知,锦衣卫指挥同知尚长公主,这段婚姻被世人广为流传,成就了一段美谈,也正因如此,公主不可能大摇大摆地离开公主府。行军打仗除了武器和武力,还需要依靠计谋,不知公主是否读过兵家之书?”
阿琅摇了摇头,她原本没读什么书,也就在内书堂的时候读过一些儒家经典,尚未涉及兵家之书。
宋世良耐心告诉她:“当无力对抗敌人时,还可以用一招‘金蝉脱壳’,利用假象令自己脱身。”
虽没读什么书,但阿琅领悟能力极高,宋世良稍一点拨她便知道他话中深意,“你想找一个人与我调包,助我脱身?可这样做太难了,瞒得了世人,瞒不了皇上。”
宋世良道:“若是长公主病逝,皇上也束手无策。”而且据他所知,皇上有意瞒天过海,成全他们二人,若他与皇上商议,或许还能够助一臂之力。
“倘若皇上也有这份心思,或许真的可行!”阿琅也曾想过,若万不得已,大不了串通张院判研制一种让人呈现假死状态的药,神不知鬼不觉,当所有人以为长公主薨逝,她也就不必再忍受这身份带给她的压力。
“公主还真的没有半点犹疑。”宋世良笑道。
阿琅道:“驸马真心帮我,我万分感激,只是我可以假死,昶儿却不行。”她原本一个人自然可以潇洒离开,可她现在有了孩子,不可能带着孩子一块儿走上这条路。
要说孩子跟母亲一起离开人世,那也不妥,一瞬间,她又陷入了困境。
“公主若不介意,可以把昶儿留下,由臣来抚养,待他长大一些,再送他与公主团聚。”失去了她,他又打起了她孩子的主意。
然而阿琅并不会答应,“驸马不会不懂骨肉分离的痛苦。”
宋世良与父亲分离十年,自然明白这份思念的苦痛,既然此法不行,那便只有偷龙转凤,用别家的孩子代替小世子,再偷偷把小世子先送到公孙怀的身边。
可是要去哪里找一个一样大的孩子呢?
一样都是为人父母,人心也都是肉长的,如此丧尽天良、拆散骨肉亲情的事儿他们谁都做不出来。
于是这一话题在此戛然而止,只能再另想他法。
谁能想到,这件事一拖又是一年,孩子已经一岁多了,蹒跚学步,站立行走,学会了开口叫妈妈、爸爸,只是叫的不是宋世良,而是公孙怀,只因宋世良嫌少回公主府,与孩子并不热络。
阿琅时常抱着他给他看公孙怀的画像,告诉他这才是他的父亲。孩子牙牙学语,当然只能发几个简单的音,就像她孩童时一样,奶声奶气喊母亲叫“妈妈”,再告诉他父亲叫“爸爸”。
这一年她与公孙怀也时常偷偷见面,到了孩子能够认人的时候,便让孩子管叫他“爸爸”,颇有成效。
这天晚上,她把孩子从奶娘那里抱了过来自己照顾,喂过米糊之后放在炕头上,拿着拨浪鼓逗他,小娃娃扒着小腿儿笑得开怀,“昶儿,叫妈妈。”
昶儿马上嘣出两个音:“妈妈。”
阿琅乐了,又指了指她身后的人,“叫爸爸。”
昶儿很开心地喊了一声,阿琅更开心了,这段时间的工夫没有白费,她终于让孩子认清了自己的父亲。
公孙怀搂着她的肩膀道:“你让孩子叫我爸爸,以后在宋世良跟前又该叫什么?”
在名义上,在世人眼里,她和宋世良才是行过大礼的夫妻。
“叫伯伯啊!”阿琅理所当然道。
“不怕别人怀疑么?”
阿琅略一沉吟,“你若不介意,在人前也可以叫他爸爸。”
“我介意。”他忽然沉下脸,孩子的父亲只能有他一个,刚才不过是为了试探她,没想到她真说得出口。
“那你还问我。”阿琅不满地嘟起了嘴。
“我是介意昶儿叫他爸爸,可若是万不得已,我也可以让步,只是我希望昶儿能够知道,他的父亲就只有我。”
过去他处处让着她,唯有遇到宋世良的事半点不肯让步,阿琅只当他是醋了,嬉皮笑脸道:“夫君放心,我一定把昶儿教好,他的父亲只有你,宋世良呢,是他的伯伯……不过他跟我说想认昶儿当干儿子,这你不会不同意吧?”
自打阿琅把宋世良的计谋告诉公孙怀,他对他的芥蒂稍许清除了那么一点儿,不会处处针对,甚至有心要与他联手,想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达到两全其美、皆大欢喜的结局。
“只要他没有别的歪心思,倒也不是不可。”但他不会完全放下戒心。
毕竟那也是一个顽固不化的痴心人。
“那我就当你同意了!”阿琅咧嘴一笑,又转顾昶儿,指着公孙怀道:“昶儿,记住了,这是你的爸爸,别人都不是,你要是认错了,他可是会生气了,你知道他是谁么?”她刻意压低了声音,道:“他过去是司礼监掌印,东厂的督主,很可怕的!”
公孙怀只觉得眼角抽了抽,头有点儿疼,“昶儿尚且年幼,夫人不要误人子弟,再说了,我在夫人眼里,真的可怕么?”
“我就是开个玩笑,你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嘛!”
“那夫人倒是说说,我是什么人?”他忽然俯身逼近,阿琅心头大凛,不好,他眼里有火,她该遭殃了。
然而在他动手之前,她先勾住了他的脖子,扑上去亲了一口,道:“是个好人,也是我爱的人。”
他笑了,可光是亲一下他觉得还不够,他还想汲取更多,阿琅也察觉到他的身体反应,可一想到身后还有个小不点,便推搡道:“昶儿还在呢!”
“他还小,哪里懂。”公孙怀揽上她的腰,瞥向身后玩着拨浪鼓的小不点,哪里想到他正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
“还是先哄了昶儿睡下吧!”阿琅觉得如此影响不好,便推了推他。
公孙怀被小不点的眼神迷惑了,松开了手,这孩子的眼睛像极了他的母亲,日后长大了一定是个小滑头。
阿琅抱起昶儿躺进他的婴儿床,哼着悠悠的江南歌谣哄他入睡,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哄完了孩子她还得哄大人,可大人索取的比孩子要多,到后来她整个人筋疲力尽。
她枕着他的胳膊浅眠,稍有动静就能苏醒。一直以来,他们都保持着这种不为人知的相处模式,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不得不从她身边离开。
阿琅其实早已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无奈他们还没有找到一个万全之策带上孩子一同离开。
盼望遥遥无期,孩子一天天长大,只怕他将来留恋公主府锦衣玉食的日子,不愿再适应新的生活。
她日夜祈祷,终于迎来了老天开眼。
崇德九年的夏天,钦天监观测天象,不日将有一场雷暴,阿琅与公孙怀打算借由天象实施宋世良“金蝉脱壳”的计策。
就像当年她和阿玕一起逃出生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