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夏停顿片刻,警惕地盯着我,好半晌才道:“你对我们的了解似乎很深。”
我谦虚地道:“一般。”
沅国历史上对漠北异族的记载不少,只可惜父亲要我看时我囫囵吞枣,一点儿都不上心,直到这次董舒跟我讲了当地风俗,我才将现实和书本上的知识联系起来。
那些在沅国人看来觉得匪夷所思罔顾人伦的风俗,不过是他们求生的手段,顺着这个思路去想,很多问题也就迎刃而解。
“可你看起来并不害怕。”云夏边打量着我边说:“你们沅国的女子,有一部分,会特别注重名节,把名节看得比命重要,宁死也不愿留下来和我们部落的男人生儿育女,她们把这种事情称之为受辱;另一部分,可能表面驯服留下,但只要逮到机会就会逃跑——你是哪种?”
我想了想说:“我很想做第二种,不过权衡利弊还是第一种更划算。”
云夏轻声笑笑,“命都没了居然还是第一种划算,哪来的道理?”
“在沅国,我父亲是水部侍郎,夫君是五官中郎将,我乃士族之女,在此地自杀,无论自杀的原因是什么,只要消息传回国内,事情绝对会闹大,两国之间必会开战,这事并非先例,你应该记得几年前曾有一队骑兵屠了沅国北地的一座小镇,我们立即出兵的事?”我的提醒让云夏的脸色白了几分,脸上的表情也有些僵硬。
云夏握着书册的手用了狠劲,指关节略微有些突出,深吸了一口气才道:“那队人马不过是被逼得急了,他们没有过冬的粮食,可你们沅国居然以此为借口大举派兵进犯。”
“没有过冬的粮食便可随意屠戮我沅国镇上的居民?”我反问,也学她一样轻声笑笑:“不为此事出兵,你们又怎会知道做这种事需要承担什么样的后果?我听说了,自那一战之后,你们的人就算生生饿死也不敢再动沅国百姓一根手指头,那又如何?我大沅要的就是这般威慑。”
云夏的呼吸急促了几分,“所以现在你要以死来让我们再长一次教训?”
“我自杀以后,两国开战,漠北异族便不敢再随意掳掠沅国人口,也再不敢把沅国的女子当作生育工具。”我啧啧感叹,“我一条命就换来这么多好处,你说是不是很划算?”
云夏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亚克当出声制止:“行了,你不是她的对手,继续看书吧。”
唉,亚克当大叔真不近人情,自己不跟我说话,也不让云夏跟我说话,就这么晾着我,让我憋得慌。
我被带到这里以后,他们甚至不用绳子绑着我,就任我四处闲逛,根本不担心我会逃跑或者探听消息。说来也是,草原上从哪个方向望去都是一片接天的绿草,我只知道旭京的大致方向,但凭这个方向去跑太不靠谱,路上会遇到什么风险暂未可知。
探听消息也是一样的道理,他们的语言文字我一概不通,最多就能听懂个人名和称呼,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东西。
于是我闲的没事只好去帮那名每次给我端饭菜来的妇人打下手,顺便跟她学习怎么烤羊肉,烹饪这回事即使不用嘴说,看别人做一遍要学会也是很简单的,我很快就跟她学会了给家畜挤奶、做马奶酒和薅羊毛等多项技能。
咳咳,薅羊毛这项技能是我自学,现在还不是给羊剃毛的季节,我只能过过干瘾。
唯一遗憾的就是我做出的东西亚克当和云夏连碰都不碰,他们怕我在里面下毒,我觉得他们真是多心,就算毒死了他们我照样跑不了,何必多此一举。
某天我正在学习如何制作肉松时,云夏开心地跑过来,一脸俏皮地对我道:“单翎,你那天说要通过自杀来引起两国邦交问题,造成两国开战的计划其实有一个漏洞。”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妇人手上的动作,头也不回地问:“什么漏洞?”
“两国开战,首先要确认死者的身份属实,你们一行人隐瞒了身份而来,如果出了什么事不能怪我们,怪你们自己不走正规渠道。”云夏把手背在身后,得意地扬扬下巴,仿佛赢了什么似的。
这副争强好胜的模样和我真像。
妇人演示了一番切肉的动作以后把刀交给我,我接过来以后立刻开始学习,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你说的不错,不过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转过这个弯来的?”
云夏自豪且骄傲地挺着胸脯道:“父亲告诉我的。”
我多嘴问了一句:“你管亚克当大叔叫‘父亲’?”
云夏奇怪道:“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不对,只不过我跟别人说话时一般用‘家父’,对对方的父亲称‘令尊’,对关系亲密的人说‘我爹’,跟姐姐说话时称‘咱爹’。”我停下来看一眼云夏,果见她掰着手指头开始一个个小声复述“一般用‘家父’,对对方称‘令尊’”之类。
我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我夫君的称呼就又不一样了,他可以叫我爹‘岳父’,也可以叫‘泰山’,这两个词后面还可跟个‘大人’,我叫他的父亲‘公公’,也可以跟他一样叫‘父王’。”
“岳父、泰山,大人……”云夏越念越糊涂,好学的精神总算用尽,放下手气恼地瞪着我:“单翎,你耍我?”
“谁耍你了,不信你可以回去问问令尊,看我说的对不对。”我继续切肉,丝毫不受影响。
云夏气得跳脚,指着我“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骤然放下手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气息道:“我已经说了有这个漏洞,你就一点都不担心吗?”
“唉,漏洞这回事嘛,可在意可不在意。”我无所谓道:“细究起来,我们去的只是两国边界商镇,本就是两国共管的地带,无论我是否隐瞒身份,作为沅国国民都理应受到沅国的管理和保护,来到这儿以后沅国确实是管不着了,可那也得是我自愿来的不是?”
我切着切着觉得刀口有些钝,停下来用水冲洗一遍磨了磨,“如果不是自愿而是被强行带到了这里,沅国那边还是得管,既然如此,我当然不担心。”
云夏听我说完以后陷入沉默,兀自想着事情。
肉被切好以后还要拿去煮,煮的时间很长,我不愿在里面呆着,便走出帐外坐到周围用石块垒起的矮墙上,和坐在那里的云夏一起看着远处的牛羊。
云夏在我身边喃喃地开了口:“单翎,我知道你们沅国正逢百年未有的盛世,当今那位皇帝广开言路,文治武功无一不强,连王廷都要惧你们三分——我们褐缇族原本跟王廷有仇,却为了对抗漠北驻军而不得不联合起来,但是结果,怎么说呢,我们像在打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
“令尊已经很厉害了。”我实事求是道:“向李兴平购买兵防布阵图,消解旭京百姓对刑部的信任,借用南楚和我家的势力试图让檀旆腹背受敌,这长达几年的布局叫我惊叹。”
云夏自嘲地笑笑,“但是你的反应也很让父亲惊叹,不仅你,还有司空丞相一家——他从那些残余的死士手里买到了唯一可能有帮助的线索,就是说檀旆书房摆放杂物的箱子里有一样东西,足以影响大沅国运——那样东西是什么?”
“令尊没告诉你?”
云夏摇摇头,继而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有歧义,又解释道:“不是不告诉我,而是那条线索故意没有明说——死士把纸条的内容报上去,司空丞相一家却将内容销毁,只把内容会产生的作用留了下来,但这几乎就是没用了——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司空丞相和司空暻都已经被杀了,我没办法回答你,只能猜测。”我诚实地说道,“大约是跟我一样的想法——纸条上的内容如果叫沅国百姓知晓,确实会引起轩然大波,但对于当事人而言,不过是一个玩笑罢了。”
云夏皱眉望着我:“你这么说只会叫我越听越糊涂,哪有这么稀奇的事,玩笑话也能造成这么大影响?”
“好吧。”我挠挠头,想到了一个能够说出来的办法,“打个比方,如果是拿江山社稷来打赌,你还觉得这仅仅只是一个玩笑吗?”
云夏沉吟一阵,尴尬地说:“其实‘江山社稷’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不是很懂,你能不能用点我能听懂的词?”
“哦……”我环视四周,“就是说,如果我跟你打了一个赌,赌注是你家所有的财产和人口,如果你输了,就必须把所有的东西给我,大概除了你这身衣服你什么都不留,一只羊也不许带走,你会觉得这是个玩笑,跟我打赌吗?”
云夏思虑半晌,问道:“这世上真有这么疯狂的赌徒,敢拿这种事打赌?”
我含糊道:“说不定呢……”
“好吧。”云夏勉强接受了我的说法,“那也是那两个赌徒的事,这关你家和司空丞相家什么事,为什么你们一个个的都要帮着隐瞒,甚至是为他们擦屁股?”
作者有话要说: 单翎:俺俩搞对象那前儿吧,我就想送你件棉衣,那前儿穷,没钱买;赶上呢,我正好给亚克当大叔放羊,我就发现那羊脱毛,我就往下薅羊毛。晚上回家呢,开毛打土,白天一边做棉衣,一边放羊,一边再薅羊毛……
檀旆:后来呢?那件棉衣我怎么没见过?
单翎:……你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