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萤三岁时就被陈家捡了回来当作死士培养,和她差不多境遇的人在陈家还有上百个。
他们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和学习死士技能以外,还要聆听训诫,发誓效忠主上,从人变成他人手中的刀,只知道执行命令,从不思考,从不反抗。
哦,也是有人反抗过的,只不过下场都很惨。
那些偷偷逃出去的,或者怀疑死士培养是否符合沅国律法的,都会被抓过来,当着其他死士的面,被处以极刑。
这些孩子从一开始的惧怕到后来的麻木,再到讨论起这些事时的漫不经心——
“他们本来就不该违背主上的命令。”
“违背主上命令的都得死。”
“死士不该有这么多问题。”
诸如此类的话太多,每个人都带着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不必反驳,不必赘述,只因知道说了也没用。
年深日久,夕萤渐渐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她听着陈家家主当她的面与人探讨,“以她的姿色,成为某位旭京官员的姨娘简直绰绰有余”时,心里也没有丝毫波澜。
反倒是陈家那位大公子陈昂再也坐不住,仿佛下定了决心般站起身来,对父亲道:“爹,人非草木,更不是牲畜,你不该这样随意决定他人的人生,陛下也不会准许你这样偷偷豢养死士,如果有朝一日事情败露,只会给陈家招来杀身之祸!”
陈家家主沉下脸来,不耐烦道:“你懂什么?回房温你的书去!”
“爹——”陈昂的妻子刘今慧开口叫了一声,挺着大肚子从座位上起身,陈昂忙去扶她。
刘今慧对丈夫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示意陈昂不要硬来,转而笑着对陈家家主说:“这姑娘生得的确好看,我想收她做房里的丫鬟,正好现在月份也大了,陈昂还老不放心让别人照顾——爹不是说死士最听话最得力了吗?儿媳斗胆,向您求一求这份恩典。”
陈家家主听儿媳这么说,顾虑到即将降生的孙辈,迟疑片刻,放缓了脸色道:“你既然喜欢,就派你房里去吧。”
“谢谢爹。”
夕萤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成了大少夫人房里的丫鬟。
众人商议完事情,夕萤安静地跟在陈昂和刘今慧的身后,慢悠悠地往他们的院子里走。
陈昂小声对刘今慧说:“我可不是看上她了,你别瞎想。”
“我如果以为你看上她了,肯定催父亲把人送出去,怎么还会往自己房里带?我又不是得了疯病。”刘今慧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抚摸着自己的肚子道:“我不过认为你说的对,人非草木,更不是牲畜,培养死士这种事终究不是正派所为,我想为我们的第三个孩子,积点德。”
“可我什么都做不了,”陈昂回头看了一眼夕萤,对刘今慧低落道:“只救她一个都还得靠你来。”
“那是你太心急。”刘今慧安抚丈夫道:“父亲年岁大了,以前都把这些事瞒着你,如今告诉你家里豢养了死士,难道意图还不明显?”
陈昂瞪大了眼睛,“你是说……”
刘今慧点头确认,“父亲应该是想把这批死士交到你的手上。”
“我不要。”陈昂收紧了扶刘今慧的手,“陈家就算不满如今的地位,也该教导子孙奋进有为,为家族在沅国寻求一席之地,哪能通过死士——”
“——你必须得要。”刘今慧打断了陈昂的话,“只有你接手了这批死士,你才能下令解散他们,还他们以正常人的生活。”
陈昂皱眉思索了片刻,“可这批死士是陈家受司空家的委托豢养的,说到底,负责训练他们的人,是教导他们效忠于司空家……”
“你和司空朗不是朋友吗?”刘今慧笑着道:“试着劝劝他吧。”
司空朗,士族司空家的幼子,年少有为,却被从旭京发配至外郡,也正是他在外郡的这段时间,与陈家家主敲定了培养死士的计划。
所以,司空朗才是死士们真正的主上。
夕萤从开始到照顾刘今慧的第三天,司空朗登门拜访,夕萤为他们添置茶水。
“听闻尊夫人即将生产,陈兄最近应当很忙吧?”
“是,而且我和夫人说好,若是男孩,便取名为舜,若是女孩,便取名为尧。”
“以尧舜为名……哈哈,陈兄在给儿女取名之事上,倒是颇有些豪气。”
陈昂与司空朗寒暄一阵,才终于聊到死士的话题,“如今沅国已经渐趋安定,陛下接下来要做的,恐怕就是打击各地的豪强富绅,尤其死士暗杀这种事,以后必定要在沅国一步步绝迹——一国之安定,需要只留存一种法律。”
“陈兄想多了,”司空朗笑着道:“我委托令尊所豢养的死士中,真正有能力做杀手的不超过十个,这些也都是为了以防万一,以后你我都还要在沅国生活,我怎么会蠢到去做触犯律法的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杀人必须偿命,这种道理我不会不懂。”
陈昂担忧道:“只怕到时骑虎难下,由不得你……”
司空朗大笑数声,“我知道陈兄的意思,令尊已经跟我说了——但要我说,陈兄对死士,恐怕了解得还不够深。”
司空朗转脸望向夕萤,“不如由你来说说,如果我当真放你们自由,你们会做什么?”
夕萤垂首答道:“自尽。”
陈昂大惊,忙问道:“为什么?!”
“大公子,”夕萤恭敬地答道:“我们自从被带到这里来培养的那天起,以前的我们就已经彻底消失,在沅国,我们没有户籍。”
司空朗接口道:“没有户籍,意味着他们在沅国,不能开垦田地做农户,不能行商做商贩,不能去工坊当匠人——他们只能在最低贱最没落的烟花之地,成为供人取乐的工具。你说,他们会如何选择?”
陈昂正色道:“我会给他们户籍。”
司空朗玩味地“哦?”了一声,“你要如何解释他们的来历,以及他们没有户籍的原因?”
陈昂愣了一下,呆滞地看着司空朗。
司空朗若无其事地默默喝茶,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陈昂思虑半晌,总算把事情想通,颇有些自嘲地笑着道:“我本以为这事还有补救的余地,却不曾想,你已经是骑虎难下。”
司空朗不为所动,反问,“此话何解?”
陈昂说:“这么多年以来,你已经把一大批死士安插进旭京城,如你所说,没有户籍他们什么都做不了,所以那些被你安插进去的,都是被你给了户籍的,他们的来历和没有户籍的原因,应该都被你编造了谎言。”
司空朗幽幽道:“不这样做,难道还说实话不成?”
“不,你已经失去了说实话的机会。”陈昂怜悯地看着他,摇了摇头,“的确,我没有能力放他们自由,但我以后不会再与你同流合污。”
司空朗问,“陈兄这是要与我绝交?”
“家父还要与你做交易,我们多半断不了往来,但是这件事情,我和我的夫人都不会再参与。”陈昂说:“司空兄,望你以后能够自求多福。”
司空朗闻言,向陈昂举了举杯,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站起身来离开。
司空朗走后不久,刘今慧便紧接着走了进来,温柔地询问自己丈夫,“聊得如何?”
“没有成功。”陈昂握住刘今慧的手,愧疚地道:“我只能尽我所能,保住你和这个家。”
“没事,”刘今慧摇摇头道:“这不是你的错,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陈昂心情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夕萤本以为自己做了那样的回答以后,陈昂就会把自己赶出府,最起码也要赶出院子,不让她再照顾刘今慧,然而陈昂没有这样做。
对陈昂的行为,夕萤一直不太理解,直到某天刘今慧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夕萤在一旁陪着,才听到刘今慧说:
“我这位夫君啊,总有些呆气,他相信死士只是因为自小被放在那样的环境中培养,没有接触过普通人的感情,才会显得冰冷麻木。”刘今慧扬起脸来,笑着看她,“夕萤,和我们相处了这么久,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有所改变?”
“我……”夕萤茫然道:“我不知道。”
“父亲跟人讨论将你分派到何处,其实感到不舒服的是我,”刘今慧道出当时的隐秘,“我和你一样,同为女子,不自觉地,便有些心疼你。因为我心疼,夫君又尊重我,认为女子不该成为礼物被送来送去,才为了我跟父亲顶嘴。”
夕萤愈发迷茫,不知这种心疼从何而来,更不知陈昂为何要为了刘今慧做这种事。
这就是……所谓的普通人的感情?
刘今慧看出她的迷茫,曼然一笑,并不多做解释,“也许你以后会懂。”
夕萤想:也许吧。
刘今慧不久以后便诞下了一名女婴,取名陈尧,小名阿尧。
夕萤抱着那个小小的婴儿,不自觉地感到了一丝触动。
她真小啊,小到让人想去保护。
作者有话要说: 没完结啊没完结啊,只是觉得这个番外放在这里比较合适,我怕等全文写完再放,你们把情节都忘得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