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啊。我刚刚有点儿着急,没顾得上你。”表演池上方的休息室里,江玲对着刚从淋浴房出来的俞襄,露出了一个敷衍的笑。
她特意把话说得很慢,好让耳聋的俞襄“听”个清清楚楚。
俞襄撇了撇嘴:“哦。您这是海水灌多了撑的,尿急?”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很大——听不见、控制不了音量,能怎办?当然,如果能听见,俞襄会更大声点也不一定。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
要这兼职真丢了,俞襄跟江玲不共戴天都算轻的。
江玲压根儿没想到,成天笑盈盈、一副老好人样子的俞襄会反击:“你讽刺谁呢?我都说了,我不是故意的!”恼羞成怒之下,她脸开始发红。
“什么?你真是故意不给我提示、还弄坏泳镜的?”俞襄皱着眉,装出一副努力想听清楚的样子。
她这话,将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见周围人都在那儿窃窃私语,江玲跳脚:“你血口喷人!我明明说的是——”
“你说什么?不好意思,我、听、不、清!!”
还有事要忙,俞襄扔下这句,就顶着一屋子各异的眼光和半干的头发,大步出了去。
她边走边忿忿:这个江玲,不过就是看那出头鸟伊莉娜要走了,而她学过花样游泳,可以取而代之,就对具有同等竞争力的自己格外“上心”罢了。
谁让俞襄也学了十来年花游、又刚好被江玲给知道了呢?
只可惜今天事情多,不是时候;下次再战,她……再说。
想着事儿,俞襄下意识就往新修的江豚展览馆走去——省水研所后天就要派人来验收,所以,她最近一直泡在那里忙活。
因为俞襄的“正经工作”,是中江海洋世界的技术员。
说明白点,她就是一养鱼喂鱼的。
表演馆位于a区,江豚馆则在b区4楼。俞襄得先下到一楼,再去b区坐电梯。
半道上,她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
小游:【明天之前打2000过来。】
想了想银行卡余额,俞襄回她:【1500行不行?】
“小游”没搭理。
崩溃地呼出口气,俞襄边等消息边给银行发查账短信,慢悠悠地往b区电梯方向走。路过自动贩卖机,她思来想去,还是奢侈地给自己来了罐肥宅快乐水。
冲冲喜嘛。
电梯门眼见着要合上。俞襄慌慌张张往前跑。冲到一半,她脚下一趔趄……虽然及时回正身体,但她几乎是摔进了电梯里。
可乐也撒了一半。
而这一半,不偏不倚地撒在了电梯里,某个帮她按着门的男人身上。
*
看见俞襄“撞”到自己跟前,邢觉非有点意外,还有点……惊喜。
可能是刚洗了个澡,俞襄素着张脸,头发吹到半干,披在肩上;她没穿早上那套黑色衣服和长靴,而是套了件连帽卫衣搭运动裤,也是黑的。
很朴素简单的一身打扮,但并不难看。
邢觉非从马力那里,已经把情况全数了解清楚了:姑娘姓俞,单名一个襄字,江城人,23岁,南江大学应届毕业生,学水生生物学的。
来中江三个月,已经转正。
她的年纪……竟然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小。
邢觉非莫名地产生了些罪恶感。
打听完以后,又和马经理聊了下运营和管理方面的事,邢觉非单独走开接了个电话。再回神已不见马力人影,并且发现……他在自家海洋馆里迷路了。
好在,不过几分钟邢觉非就找到了去江豚馆的电梯。顺便还偶遇了某条“人鱼”……
然后,再次被她泼了半罐可乐。
俞襄站稳以后,才发现自己闯了祸。她先是朝邢觉非露出个抱歉的表情,然后找出张纸巾,走上前,准备帮他擦拭西装和衬衫领子上的可乐渍。
才擦了几下,她不期然抬头,正对上了邢觉非凝视自己的眼神。
不约而同地,两人都想起了去年普吉岛,游艇船舱里发生的事。
区别是,邢觉非认为这是故人旧事,换了个地方重演;而俞襄……只觉自己天赋异禀,每回都能精准地把可乐泼到帅哥身上。
美男雷达一级棒。
眨了眨眼,她仰头对着邢觉非露齿一笑,是欣赏,也是讨好——帅哥哥,看在我及时补救、而且认错态度良好的份上,别让我赔你衣服,行不行?
邢觉非被她笑得晃了晃神。
他正踟蹰要怎样开口打招呼,只听哐的一声,电梯在剧烈震动后突然停住,厢内的灯光也开始忽明忽暗地闪烁……
电梯停在了半空。
幸亏手机还有信号。
邢觉非安抚地看了眼俞襄,直接打电话给马经理,让他带着维修人员过来,语气不算好,隐隐藏着股怒气。
挂了电话,他把音调放柔,对俞襄说:“别怕,我通知人了。马上就好。”顿了顿,他又说:“你……嗯……好久不见。”
俞襄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满脸茫然:你sei?
这人看着挺面生的,但西装笔挺、架势十足……不会是邢总吧?她想。
不对不对,邢总身边怎么会没人跟着。
看楼层,他也准备去江豚馆,八成是兄弟公司过来参观学习的。最近这种客人倒也不少。要不然,他也不会不知道这部没来得及报修的破电梯,是个什么德行。
是以,俞襄对着邢觉非做了个“请往旁边挪挪”的手势——既然自己有更快的解决办法,于情于理,都不好让客人在电梯里干等。
邢觉非搞不懂她要做什么,但还是顺从地移了两步。
然后……只见俞襄甩手、退后、蓄力、抬脚,猛地就踹了楼层面板一下。
咣当!
电梯恢复运行。
转过头,俞襄嘚瑟地给男人比了个“v”。
装了半天冷静自持、云淡风轻的邢觉非,这会儿眼里终于起了点波澜——被吓的。
这姑娘……平时走的是这种路线?
直到电梯门打开,看到了马力等人惊恐惶惑的脸,他才从震惊中抽离。
“邢总!真是不好意思,我刚才只顾着朝前走了,谁知您……那个,江豚馆就在这层。您请?”
马力额头上汗如雨下。可等他看清随着邢觉非出来的俞襄,登时心如死灰——这姑娘八成是惹祸了,不然邢总的表情怎么会这么……怪异?
等等,老板衣服上的那块痕迹是什么?
马力又看向俞襄:作案工具——那半罐可乐,还在她手里拿着。
一切不言而喻。
马力心里那叫一个崩溃。
人鱼表演结束后,邢觉非就状似无意地向他打听俞襄的情况,马力一五一十回答,猜想,老板八成是看她没游好、准备赶人了。
他只得拼命帮俞襄说好话,恨不得把人吹得天上有地上无。
邢觉非自然知道自己是被马力误会了。可比起被人误会成别的意思,倒也不是坏事。
“我没打算把她怎么样。”他看向马力,当时甚至还挤出个笑,声音仍是冷的,“话说回来,在你眼里我就是个万恶的资本家,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随意开人,对吗?”
邢觉非当时那个那笑容,马力现在想起来还是脊背发麻……
回了回神,马力慌忙对着邢觉非鞠躬道:
“邢总,您别生气。”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这孩子她耳朵出了点问题。要是刚才做错了什么事,您多担待。”
闻言,邢觉非心里微震:耳朵出问题……她是聋哑人吗?靠读唇语交流的那种?
想起普吉岛上发生的种种,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女孩,神色复杂——眼里有怜悯,愧疚,以及比之前还重的罪恶感,和一点儿不易被察觉的惋惜。
难怪从头到尾,没听她开口说过一句话;就连笑起来,都是没声音的……
所以,自己这算是拐了个聋哑小姑娘到床上去?
有点趁人之危的意思了。
“她,完全听不见么?”邢觉非心有不甘地问马力,眼睛却还看着俞襄。
“稍微能听点儿响,就一点。”
“哦。”
他不再问了。
俞襄被邢觉非盯得很不自在。
围观半天,她大概是弄明白了:眼前这位,应该就是传说中那位玉面阎罗、开人圣手、挑刺之王……中江集团总裁,邢大boss。
完了个蛋。
她大概率要被拿来祭天了。
不过,马经理现在是在帮自己解释突发性耳聋的事吗?
小马哥!撒浪嘿!
是以,俞襄颇配合地朝邢觉非点点头,表情委屈:老板,虽然耳朵这事儿和泼可乐关系不大,但您大人有大量,能不能不跟我一般见识?
邢觉非一瞬不瞬地又看了她许久,终于撤下了目光,可神色依旧耐人寻味。
这表情落在马经理眼里,就是在憋大招。
他寻思着问题的根源,忽地一拍脑门,道:“邢总,俞襄她……她也不记人脸的,除了熟人一概分不清,所以待人接物上会有点欠缺。若是没认出您、有什么不妥当的举动,她真的是无心的!”
说完,马力把俞襄喊过来,示意她赶紧鞠个躬,把礼数给补上。
俞襄老实照做。等直起身后,又自作主张地对着邢觉非笑了笑,露出完美的八颗贝齿。毕竟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等等,为什么她笑完,老板的脸色反而更差了?
邢觉非这会儿的表情确实很诡异,而他心里,则是翻江倒海,波浪滔天:
原来,这姑娘不但是聋哑人,还脸盲。
她不记得自己了。
接二连三的暴击,让男人的大脑短暂地空白了几秒。回过神,邢觉非很想对俞襄说点什么,话未出口又咽了回去——场合不对,时机不对,一切的一切,都不太对。
在他沉默的间隙,马力抓住机会示意俞襄赶紧闪。俞襄当即弓着腰一路小跑,以光速消失在某人的视线里。
“马经理。”
俞襄走后,邢觉非猝不及防地开口,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可他叫完人,就开始低头整理衬衫袖口,耐心细致,一言不发。
谭磊和马力对视一眼:老板这又是在琢磨什么呢?
开掉俞襄?
倒也不意外。作死作成这样,无力回天啊……
几个人屏息凝神地等了会儿,这才听邢觉非继续问道:“刚才表演的时候,那个打头的人鱼叫什么?”
虽然没跟上老板跳跃的思路,但马力答得很快:“叫江玲。她以前学花样游泳的,底子很不错——”
“开了。”
邢觉非回得更快。
“中江不需要这种丧失集体意识的人。”
马力震惊。
“邢总,十一黄金周眼见着就要到了。江玲经验丰富,游得也好……表演部可少不了她啊!”他万万没想到,撞枪口上的俞襄没事儿,却折了个江玲。
“游得好的又不止她一个。”邢觉非难得多解释了一句,“照我说的做。”
无视聋哑搭档的配合意愿、擅自加快演出节奏、只图自己出彩……这个江玲,不仅没有集体荣誉感,也太冷血了。
比邢觉非这个万恶的资本家,还冷血。
更不巧的是,某资本家今天心情奇差无比。
开掉她……就当祭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