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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当从来没有过我这个女儿……”
唇边的呢喃逸散在风里,秦采桑抱着剑仰躺在厚实的草垛上,闭起眼睛听同车的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偶尔想一想自己心事。
召国公主暴病而卒,代国使团默默而返;昭宁帝能不能收拾大正帝的烂摊子,夺回幽州一带;江湖上又出了什么少年英豪,前儿瞧见什么有趣怪异的人,碰上什么奇怪的事。
天南地北的商人客无拘无束,谈起来滔滔不绝孜孜不倦,但说到底无非还是些同样的议论,兴致勃勃地拿别家事做消遣。
自己的故事在别人眼中是那般模样,这倒是极为新奇的体会。她没料到召王是真的不再顾念一点父女之情,就真的当她已死,而且还未将她葬入祖陵。尽管她知棺中无她,可还是不由觉得难过。
只是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无论如何,都不能后悔。
其实这样也好,从今以后,就自管自了。一人做事一人当,倒也轻松自在!
刚刚停留歇息的小镇又上了人,此时正被一车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询问着来历去处。
她初初上车时也是这样被众人围着,七嘴八舌问了一回。
“这么小就一个人出远门?”
“你的爹娘兄弟呢?”
“叫什么名字啊,阿囡?”
那时候她还特别慌乱,不想骗人却又不想作答,觉得为难,十分窘迫,简单地先说了句:“不是出远门。”又觉得自己这样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于是再补充一句,“我一个人,是去闯荡江湖的。”
众人惊叹道:“啊?”
她十分认真地举一举手里的剑,认真道:“我是去行走江湖,锄强扶弱。”
满车的人都笑起来,有人猜她跟爹娘置气劝她回去,有人只当她小孩子说笑,一人说过几句,转头又谈起其他的事。
少女的脸微微一红,就又闭口不言。
她是一路上才慢慢明白,同车人的问起未必是真正关心,大多不过是随口一问,只有几个好心的看她年纪小多照顾着,但也不似她以前在宫里时被照顾得无微不至。
一路上还有好多事她一开始都没法子忍耐,比如客栈里不知多少人睡过的床和饭堂中不知多少人用过的箸,饿了不知多少顿,夜间不知辗转反侧多少次,动过不知多少次回去的念头,最后还是拼命忍了下来。
事已至此,她也不能再回头,事情总要向前看。
她换了名字换了身份,总有一日要让他们知道,女孩子一样也可以成大事。
车上的人不知换了几拨,与她一同上车的早已在沿途各站离去,渐渐竟没了几个熟悉面孔。她本来想去双歧,但问了好几个人,都说未听过这个名字。她失望之余,一时无处可去,于是随便先上了一趟车。
车夫讲这趟车最远到锦官,她就觉得先去看看无妨,但如今眼看要到地方,她却觉得不大喜欢这样燥热天气。
召国虽也有炎热时候,却不像这里这般闷,闷得令人格外烦躁。
此时她听着旁边人换了话题,开始讲说起去凉州的经历,听到大雪封城,不由心中一动。也许等到了锦官,她可以倒车,去北边看一看雪。
正在胡思乱想之时,她忽而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而凌乱的马蹄声。
秦采桑睁开眼睛,向前望去,只见前方烟尘滚滚,拐角处忽然钻出几匹马来。
自然不止她一人听见声响,周围的说话声不知何时也已经停了,一车人皆瞪大眼睛看着飞驰而来的几匹快马,心道这几人莫不是疯了?
蜀中多山,大路难修,山间尽是羊肠小道,他们这马车较宽些,更是难行。马车夫虽是走惯了这样险峻,却也不敢托大,一路小心翼翼,此时看见飞驰而来的骏马,便将马车贴着山岩停下,想等骑手过去再继续赶路。
那几骑越来越近,扬尘无数,众人瞧见这几人身佩长刀,个个衣上都带血渍,就知不是寻常人物,便都默然无声,盼着这些麻烦凶煞赶紧离去。
孰料离马车还有几步远近时,一人忽然翻身落马,滚了几滚,扑倒在车前。
车上诸人皆惊呼一声,随之有人掩面。
秦采桑大着胆子往外瞧,只见那人背上洇出大片血来,她微微一骇,随即见那人忽然拿双手撑起身子,往前望了一眼。
他脸上皆是灰尘泥土,嘴角流血不止,似乎试着想爬起来,但忽地全身一抖,猛然呛咳一声,随即瘫在地上动也不动。他那坐骑也已软瘫在地,口吐白沫。
本有两骑在这短短一刹早已越过马车,闻声回头一瞥,一人忽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耀哥!”
扬鞭催马,竟然欲要回奔。
另一人一手攥住她手腕,沉沉道:“五妹,不可意气用事,待脱今日之困,再为四弟报仇不迟。”
“不!二哥!我不走!”被唤作五妹的女子弯刀出鞘,向着那人腕上虚晃一斩,哄得他松了手,便回身奔去,“就算是死,我也要跟耀哥在一起!”
女子扑到那男子身上啼哭几声,似乎探知他已无气,忽然毫不犹豫地横刀自刎,鲜血飞溅,甚还落上车夫和几位近客衣衫。
少女分明看在眼里,不由周身一颤。
那二哥看着那女子所作所为,忽然低声一嗤,“妇人之见。”向似乎还在踟蹰的两人道,“老六老七,咱们先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见二人不动,又提高声音,“来日方长!”
两人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拍马追上。
车上众人本以为这便终了,却不料忽然听得一个青年朗朗语声,“来日方长?恐怕未必。”
三人骤然间被这突如其来一句钉死在原地,满头大汗淋漓,一语未发。
过了一时,老六老七才忽然出刀道:“二哥,今日之事看来不能善了,我二人护你先走!”
秦采桑微微探出头去,只见紫袍玉冠的青年一人一剑拦于山路之间,俊秀眉宇间颇有不耐之色,手中长剑光华流转,“放心吧,你们一个都走不了。”
这一时也未听见马蹄声,也未有其他动静,这青年竟是如何悄无声息到路前来的呢?
秦采桑仰头看了看悬崖峭壁,莫非……莫非竟是攀岩走壁而来?
她正惊叹,又有些迟疑不决,不知这两方是何恩怨,不知是否要出手助力,就听山路上又响起马蹄声无数,扬尘破处,竟是数十个一般装束的紫衣长剑之人,这一行人纷纷落马,向那紫衣青年恭敬道:“少主。”
紫衣青年微微颔首致意。
车夫忽然长长松了口气,“这下好了,可算是安全了。”
秦采桑不解何故,便出言问之。
车夫小声答道:“小娘子有所不知,那穿白的是散花宗的人,作恶多端,该死得很,只是这帮龟儿子一直藏得很鬼,所以九幽派的大侠们这么些年都没能将他们一网打尽,那女人叫那男人二哥,想来那男人就是最坏不过的焦老二了,今番落到独孤少侠手上,可是该着!痛快痛快!”
原来如此。秦采桑暗呼一声侥幸,她本还觉得以多欺少颇不公平,想出去管上一管,但既然都是坏事做尽之徒,以牙还牙也没有什么。
秦采桑眼见九幽派占据上风,便默默看着,想瞧瞧这车夫口中颇具威名的独孤少侠有何神通。
只见沉默许久的焦老二忽然仰天长笑,“独孤措小儿太过乘人之危,若非焦某兄弟中毒在先,岂能容你这黄毛小儿如此放肆!”
紫衣青年不为所动,脸色都不变一变,“废话少说,咱们手底下见真章,你若还有本事,不妨来杀我就是。”
焦老二大笑一声,长刀出鞘,他人却是忽然在马背上立起,双足狠命一蹬,凌空后翻,竟落于马车之前,满车的乘客登时齐齐惊呼起来,那马更是受惊一退,只才一动,就被焦老二割了头去,众人更是大呼小叫起来。
独孤措动的极快,身形一晃,长剑击出,直追焦老二而去。
老六老七却双双扑上前来,阻住独孤措不过五六招功夫,也不知是不是中毒发作,一时不支,便被独孤措一剑穿心。
然而只这么短短一会儿,焦老二的长刀也已逼在了车夫颈上。
秦采桑已然跳下车来,攥着长剑,手心冒汗,却顾忌着车夫安危,不敢妄动。
紫衣人将马车团团围住,独孤措慢慢走了过来,越走越近。
焦老二忽然动了动刀,狰狞冷笑道:“黄毛小儿,枉你九幽自诩名门正派,还不是一般视人命如草芥?只焦某临死还能拉人陪葬,也算够本。”
独孤措终于站定脚步,冷冷看他一眼,“死到临头还如此不自量力,倒不如像你妹子,干脆自尽,还让人留几分钦敬。”
焦老二放声长笑,笑到后来竟连声咳嗽起来,嘴角泛着血沫,“黄毛小儿,今日你杀我兄妹四人,后日散花宗自当一一讨回……但这满车人性命,你还有机会留下。”
车夫忽然扯着嗓子骂道:“龟儿子,要杀就杀,老子可不怕你!独孤少侠,不用管咱,尽管上前杀了这龟儿子就是!”
“你不怕死,他们也都不怕吗?”焦老二向马车里看了一眼,又觑了秦采桑一眼,忽然笑道,“何况这里竟还有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有她相伴,想必黄泉路上,焦某也殊不寂寞了。”
秦采桑攥着剑,心砰砰乱跳,却是往前一步。
焦老二拿刀逼住车夫,一瞬敛了笑容,冷冷道:“把剑放下!”
秦采桑不答,长剑忽然出鞘,剑锋一抖,直刺出去。
满车人齐齐发出一声惊叫,车夫更是瞪大了眼,独孤措瞳孔一缩,随即微微皱眉。
秦采桑那一剑在心中已想过上百次,更是练过无数回,此时递出,当是万无一失。
然而就有万一。
焦老二是何等样人,就算已是强弩之末,也绝不可能折在她这等毫无临敌经验的少女手下。
一刀挥出,已挑飞她手中剑,下一刀毫不留情,直冲咽喉而去。
眼见秦采桑就要血溅当场,有心软之人已不忍闭眼,焦老二的攻势却陡然凝滞,握刀的手无力松开,长刀坠下,直直插*入土中。
独孤措一脸淡然地将剑拔*出,从怀中摸出了一块手帕。
生死关头走过一遭,但因为来得太急太快,少女反是没甚反应,只木然立在原地,在旁人看来,似乎已是吓得傻了。
在场众人皆沉默无言。九幽门人是无甚可说,车中众人则是瞠目结舌。
车夫率先回神,赶紧上前问道:“秦小娘子,你没事罢?”
秦采桑摇了摇头,把剑捡起来,走至独孤措面前,行了别别扭扭的拱手礼,仰头看着他道:“多谢这位少侠救命之恩,秦某无以为报……”她这一句话没能说完,就被人打断。
“多事。”
秦采桑一怔。
独孤措皱了皱眉,嫌弃地看了看她,冷冷再丢下一句:“螳臂当车,可笑至极。”说罢,拭血收剑,接过手下人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竟是头也不回地打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