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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元十五年,初夏。
蝉声新噪,酷暑初临,空气里都溢着一层懒洋洋的甜意,叫人闻得多了,禁不住神思困倦,要打个呵欠。
白胡子垂到胸前的老头儿左手执一册书,右手持一把戒尺,在课桌间来回穿行,看哪个孩子犯困,便毫不留情地伸手过去在背上敲一下。被敲到的孩子便得立刻站起身来,恭恭敬敬道过歉后,垂头耷脑地走到一旁站着。
缩在最前排的小胖子见先生一径念着书往后去了,赶紧偷摸摸地闭一会儿眼睛,哪知先生的诵读声和着蝉噪最为催眠,他竟然很快真的睡熟了过去。
“啪。”
一片瓦从小胖子的背上滑落在地,摔成有大有小的四片,老先生的念书声戛然而止,昏昏欲睡的孩子们眼睛一瞬间睁大,齐刷刷地看了过去。
小胖子只以为是先生发现他打盹儿,吓得立刻站起身来,嘴角还挂着亮晶晶的口水,口齿不清地道:“先生,学生知错了。”
先生的脸色青青白白,阴晴不定。
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清亮嗤笑。
小胖子脸色刷地变了变,怔然抬头,便看见屋顶上少了一片瓦的地方露了小半张脸出来,正冲着他龇牙咧嘴地笑。
学堂里的孩子们忽然回过神来,齐齐放声大笑。
小胖子涨红了脸,嗫嚅片刻,忽地抽抽搭搭哭了起来,边哭边恨恨喊:“召明娴!”
那小半张脸向着他吐了吐舌头,倏地消失不见。
老先生揉了揉眉心,喝止了一群小崽子的嘻哈笑闹,又布置些功课下去,才走出去一看究竟。
粉雕玉琢的小丫头站在洋洋暖阳下,正在得意洋洋地笑,两颊红扑扑的,可爱又伶俐,见他出来,便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褚先生。”
这样一个粉粉嫩嫩的小女娃冲着你甜甜一笑,无论是谁见了,一上来总也要心软三分。褚先生却不吃这一套,一张老脸阴沉欲雨,不情不愿招呼:“公主……”
他这一声被更为急迫的呼声打断,“公主——公主——”
小丫头转头看了看提着裙裾正往这边跑的宫女,皱了皱眉。再转过头来时,却正经八百地又向老头儿行了个礼,“褚先生,学生先告退了。”
说罢,转身便跑。
褚先生一对浓密的白眉毛皱成了八字型,瞧着那小丫头跑了几步后被几个大宫女赶上,十分痛心疾首摸了摸胡子,心中默道一句成何体统,叹着气转回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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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何体统,成何体统!”穿明黄服色的中年人瞪着跪在地上的小丫头,手几次举起又几次放下,“几次三番祸乱学堂,今次更好,竟然上房揭瓦了,再过几日,是不是干脆把学堂一块拆了才肯罢休?!真真是朕平日里太纵着你了!”
小丫头跪在地上,颇不服气地看着他,“那还不得怪父皇,若是同意儿臣入学读书,儿臣何必如此?”
“嘿,你……”
中年男人气得哽住,再次抬手欲打,横刺里却突然钻进一个衣着华丽的美妇人,一把将抿着嘴的小丫头护到身后,望着那中年男人,不满道:“说话就说话,动什么手啊?怎么就叫惹事了?不过是见弟弟睡着了叫醒他而已,那褚先生也实在是有点大惊小怪。”
“妇人之见!”中年男人眉目一凛,“说起来还不都是你给惯的!好好一个女孩家,三天两头地跑去和一堆男娃娃混在一块,像什么话!”
“谁跟他们混在一块了?”小丫头扬起脸,不服道,“儿臣是去读书的。”
中年男人一听便愈发来气,“读书读书,谁不让你读书了?为你请了多少有名大儒做先生,你怎的不知好好尊重,偏偏要把人都气走?”
小丫头摇头道:“那是因为他们学问不够好,关儿臣何事?”
中年男人气道:“怎么就不够好?”
小丫头梗着脖子道:“反正儿臣不管,儿臣定要拜褚先生为师。”
中年男人气得额上青筋乱跳,“你!”
美妇人却忽然想到什么,拉着他到一旁去,嘀嘀咕咕道:“其实也不是不行,要么就让她去两天,都是小孩子,还能怎么样?再说了,朝里重臣的子侄都在那里读书,说不准能挑一个不错的小郎君,以后……”
中年男人打断她道:“胡说八道什么?你忘啦?娴儿早就许给代国王子了。”
美妇人眉头皱了皱,忽而更低声道:“你还说呢!堂堂一国之君,连自己女儿的姻缘都护不住,难道现在还不能成全她这么点小心愿?”
中年男人的脸色一下子黯淡下去,“是,那就……”
他才松了松口,那美妇人立刻眉花眼笑地喊小丫头,“娴儿,收拾收拾,明天跟你父皇一起去学堂,可得争气一点啊。”
中年男人本想反驳她两句,但看了看小丫头忽然亮起来的面庞,终归在心里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小丫头兴奋地点了点头,两个大人最后来的话她都没有听见,只知她明天就能去学堂了,一本正经地给二人行过礼,语调都昂扬起来,“谢谢父皇,谢谢娘亲。”
中年男人蹙眉道:“要叫母后。”
小丫头吐了吐舌头,“偏不。”
中年男人叱道:“没规矩。”
小丫头翻了个白眼,不以为然。
中年男人:“……”
“行了行了,快起来吧。”中年美妇打着圆场,将小丫头扶起来,“行啦,回去吧,问问明磊都需带什么,可得把要用的东西都带着,别忘了。”
“知道啦。”小丫头蹦蹦跳跳地跑出宫殿,又忽然探进头来,特别亲昵地再喊了声“娘亲再见”。
中年男人脸色登时黑若锅底。
美妇人一样亲昵地答应着,余光瞥见中年男人的不豫脸色,不由窃笑不已。
得了吧,还不是嫉妒?明明想女儿叫声爹爹,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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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小丫头便得意洋洋地坐到了小胖子旁边,隔一条走道,向他扮鬼脸。
小胖子对她怒目而视,看样子很想说几句排挤她的话,但嗫嚅了半天,还是没想出什么杀伤力大的话来,最后只重重哼了一声,倒引得小丫头扑哧笑了出来。
学堂里其他的孩子都好奇地打量着粉雕玉琢的小丫头,个个心里都清楚,这是召国的长公主,也是总是被她捉弄的小胖子的嫡亲姐姐,还是隔三差五要么钻桌底要么扒窗户把先生气得够呛的小刺头。
总之,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啊。
不过可惜,家里人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同她走得太近。
而且,今天先生的心情好像很不好。
孩子们提心吊胆地瞧着推门进来的先生,齐刷刷地起身问好,稚嫩的语调齐整好听。
小丫头左右望望,连忙也站起身来,有模有样地学了个架势,一双眼睛里溢着满满笑意。
褚先生道声“坐”,整个人都阴沉着,像头顶正飘了一片雨云。
他将书拍在讲桌上,阴沉沉的目光扫过座中捧着脸冲他笑的小丫头,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平声道:“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昨日的功课,大家可都做好了?”
小书呆们摇头晃脑,拖长调子,异口同声:“做好了。”
褚先生才点了点头,忽然听恭敬语声中竟杂了一丝笑声,抬眼望去,见那小丫头掩嘴而笑,不觉皱眉,“召明娴。”
“到!”小丫头从座位上弹射而起,毕恭毕敬应声,“先生有何吩咐?”
褚先生白眉紧皱,“既为学生,即应有学生模样,在这间书堂之中,无父子君臣,唯师长后生,你可明白?”
召明娴一本正经点头,“学生明白。”
褚先生道:“那我来问你,适才为何发笑?”
小丫头眨了眨眼,“因为好笑呀。”
褚先生不悦拧眉,“何处可笑?”
小丫头指着小胖子笑道:“个个都学先生摇头晃脑,好像十几只拨浪鼓,如何不好笑?”
小胖子气得哆嗦,对她怒目而视,咬牙切齿。
小丫头无所畏惧地一笑,偏还无邪天真地望着褚先生,“先生,学生说的对不对?”
嘭!
戒尺重重在讲桌上一拍,褚先生气得脸色发白,“你说我像拨浪鼓?”
“学生没有这么说,是先生自己说的。”小丫头小声嘀咕,见褚先生变色立刻就又低头认错,“先生,学生知错了,学生以后都不会再犯。”
有个孩子没忍住笑出声来,被旁边的孩子一瞪,即刻敛了笑容,正襟危坐。
小丫头再望一望墙边,站起来道,“学生这就去罚站。”倒是真的一副诚惶诚恐模样。
褚先生看她一眼,究竟是个女流之辈,还能指望她什么?像召王说的,哄哄她罢了。想及此处,便忍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道:“坐下罢。”
小丫头立刻又欢天喜地,“多谢先生。”
褚先生暗暗叹了口气,打定主意,权当她不在就是,执起书册,“今日我们来讲,遐迩一体,率宾归王。讲新课之前,咱们先将前几日所学一并念上一遍,老夫来起个头:‘龙师火帝,鸟官人皇。’”他念一遍,孩子们跟着念一遍,书声琅琅,倒也悦耳。
小丫头叼着笔把书翻来看去,双眼灼灼闪光,却只盯在小胖子身上。
褚先生瞧她一副明显没认真的样子,忍不住怒火上心头,竭力忍了忍,走至后排,再不去瞧她。这一日,好歹挨着过了。
如是一连几日,那小丫头也不怎么认真听,下课了便蹿的没有影子,也不知去到哪里。褚先生看在眼里,每每想向召王说上一说,但每每都被召王打着岔绕过去。
褚先生一时也无法,只得这么暂且熬着,冷眼瞧着那小丫头和学堂里的孩子慢慢打成一片,中间小憩时变着法的闹腾,只他最珍爱的学生宋子真还没被她带坏,但是若是由着这丫头下去,恐怕也不远了。他无论如何也得找个机会把这害群之马揪出去才是。
成日里多了这么一桩心事,难免魂不守舍,这日由着太监领出宫门时,褚先生忽然发现有册书没有带上,不禁叫一声“坏了”。
那也不算得是一本多稀奇的书,不过有他幼时习千字文时自己做的注解,若是丢了,诚然不舍,再兼还需做备课之用,因此少不得要回去取一趟。
太监闻声,停步问他,“褚大人?”
褚先生说过原委,那太监便说要回去替他取。只是他一时想不起那册书是放在讲桌还是他处,又有点狷介毛病,不想这太监乱动,便央那太监带他回去自取。
学堂里空寂寂无一人,褚先生找了一番却未找到,心道许是落在家中?实在寻不到,再买一册罢了。只那本是他从小用来,多少有些不舍,不禁愈发愁恼。临出门时,回头瞧见那小丫头的桌子,终于没忍住叹了口气道:“胡闹,真是胡闹啊,女子无才方是德啊。”
他将门一关,向阶下等着的太监道:“走吧。”
脚步声渐渐远去,沉寂的学堂中,有一张桌子却忽然动了一下。
召明娴抱着书从桌子底慢慢钻出来,小小的脸上一片茫然。
她今日午休时翻见褚先生的课本,听宋子真说起先生对这书的重视,于是起了一个主意。本来是想问褚先生一些问题,却未料到竟会听见这么一句话。
小丫头的一颗心登时凉了半截,随之慢慢地沉下去沉下去。
为什么女子无才方是德呢?所以不是因为男女有别才不让我进学堂,而是因为女子应该无才,所以开蒙不叫我,入学不叫我,如果我不缠着,也不会给我请先生吧?
可是为什么呢?就因为……我是女孩子?
这不公平,这一点都不公平。
她喃喃地念叨着,忽然之间怒火中烧,极想做点什么事来解一解气。左右前后的望望,忽然瞧见怀里的那本书。
刺啦。
撕掉一页,再撕掉一页,直到书页雪片似的铺满了大半间学堂,小丫头才觉得出了口恶气似的,精神舒爽,于是将手里最后的几张一扔,轻车熟路地翻窗出去,全然不知祸事将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