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从天降,容婵立时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全世界能当成针的东西此刻都在这里。
长长短短的细小尖刺戳在一颗小果子上,顺着涨潮一样的雨水咕噜噜地滚过来,如同在海里浮沉的红色小刺猬。
容婵头顶宽檐草帽,就地双手抱膝蹲下,眯眼打量这一团意外惊喜。
看材质,其中有鱼骨,有贝壳,个个跟从前的竹制牙签差不多粗。最难得的是,它们的末端皆有细小的孔。
这便是容婵和他的小伙伴们一连四五日都没有在岛上找到一根的东西。
此刻竟然就这样,全家福一样齐聚在她的面前。
容婵唇边的笑容一秒都没有落下,她小心翼翼把这只“小刺猬”搁在掌心,刚欲抬起头去寻找附近的有灵性的枝叶或者花朵,不曾想,刚刚只歇了半刻的雨又瓢泼而下。
她连忙捧着这些来自大自然的缝衣针,钻回自己的山洞。
洞口有朵小花,容婵掸掸身上的水气,掌心托起一团缝衣针,蹲在小花的面前。
“是你做的吗?谢谢你!”
“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久未与容婵互动的穆生点点花朵的头。
在浩瀚的大海与山林密布的岛屿上寻找合适的缝衣工具,哪怕对他来说也不是件容易事。
但只要能让容婵满意,穆生愿意去做。
他这些日子的状态非常不稳,此刻却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开心。
他明白了当日容婵所说的“做朋友”是什么意思。
原来做朋友就是希望对方开心。
就像此刻,容婵开心的时候,穆生竟然也会不由自主地开心。
这真是一种美妙的体验。
穆生很想和容婵继续做朋友。
想着,只见容婵轻伸出纤细的手指,扶落花朵上迸溅的水珠。
“是你……下的雨吗?”
容婵不是很确定,她知道这座成精岛屿的力量强大,原来不止能呼风,还能唤雨。
不过,为了帮她找这些东西,竟然连下三天三夜的雨,也真是夸张。
花朵使劲儿摇头。
“不是啊?难道不是你下的雨吗?”
容婵说完,自己开始担忧起来。
眼见这会儿雨越下越大,如果它不受岛的控制,过后没完没了的下,岂不是要成灾?
她这边蹙眉,穆生真是急得叶子都快掉光。
该怎么和容婵解释呢,雨虽然不是他主动要下的,但和他确实脱不了干系。
穆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能察觉到这场雨是他经历重要变化时的必经过程,雨不受他的控制,时而汹涌时而微弱,他是趁那股感觉没有压倒自己之时,分出精力去寻找的合适的缝衣针。
穆生目光落在山洞里的蚕茧上,心里有了认知。
是的,就像蚕要纺丝作茧,他在从岛的形态向更高一处走去时,也必不可少地要经历一番骤雨。
就像是,新的一个穆生即将苏醒的征兆。
很快了,穆生不确定迎接他的是好还是坏,但他知道,很快了。
“一天?”
打量着面前花式给自己比划“一”的花朵,容婵几经失败,终于猜测正确。
好吧。她想,如果雨还要下一天的话,也不算特别糟糕的消息。
借着阴雨天短暂的辰光,容婵将柔软而有韧性的棉线穿过细滑的海贝针,按照她记忆中最实用大方的衣服的样子,从第一针,第一刀开始裁缝衣服。
首先是肩膀和袖子。须得做得牢固而挺括,不然容易软塌塌的,而且活动胳膊的时候就会抻裂。
容婵做的衣服是像旧时白色套头卫衣那样的款式,简单大方,易于穿脱。
她把肩线,袖线和腰线都处理好之后,接着就是不吝棉线的锁边。
“我赶紧做好,然后穿上,是不是就行了呀?”
听雨缝衣服挺无聊的,尤其是在已经无聊了几个月的容婵看来。
她一面揣测将来,一面手中不停地穿梭针线。
随着最后几针锁边完成,外面的天色也因岛上正午的骄阳探头而放晴。
容婵换上给自己做的新衣裳,心里倒升起几分得意洋洋的满足感,不知道这能不能满足岛上的人感到幸福的标准。
其实要是真幸福,还是得换回她本身穿的那套。
“太简朴了,就太简朴了。”她一面得意,一面小小地嫌弃。
踏出山洞,容婵呼吸岛上雨林中清新直抵肺腑的空气,心旷神怡至极。她刚想往密林深处钻,就听到身后一连串儿的“姐姐姐姐”呼声。
“有新东西吗?”容婵高声招呼他们一句,转头小声问向身边的树木。
树枝轻摇。
好吧。容婵更加迫不及待地迎接众人。
“哇,这就是姐姐你做的衣…服吗?真好看!”小姑娘一眼就看出来。
白白厚厚的上衣和裤子,恰好容婵姐姐撸起两边袖子,瞧起来精神极了。
容婵颇感欣慰,要知道她可是费了很多心思,才没有把纯白的棉布做成一身孝服、太极服,而是走起运动大方的风格。
除了不耐脏,谁也不能说她的衣服有毛病。
“好看好…看!”林东发现了重点,“姐姐你找到针…了吗?”
他这几天常常趁雨小的时候偷偷出去找,可仍是一无所获,姐姐林西更是急得嘴上都生出一个泡来。
“是啊——”容婵说着兴致勃勃地带他们回到自己的山洞,要把那些家伙一样样搬出来晒晒。
原先扎在果子上的二十几根巧夺天工的大自然的缝衣针,已经叫容婵又插在一个布团子上。
众人好奇地一人一根,捏在手里细瞧,心里美得跟什么似的。
容婵这才注意到他们的手,一个个比几日前都粗糙红肿许多,有的甚至关节处生出茧来。
“手怎么成这样了?”她关心道。
“还不是那个单…无虎,说我们吃了他的饭,就得给他干…活。”林东提起前几日的憋屈就很来气。
一人好大一筐棉花,挑籽,打散,搓绳,全靠一双手。做出来的棉线粗糙易断不说,最重要的是,看把他们一个个累成什么德行。
“没事,我们就…盼着雨停呢。”林西生疏地捻起一根线,就着日光尝试穿针引线。
她如今有盼头,想到很快能和本事大、讲道理的容婵在一起住,心里就美滋滋的。
容婵也只是问两句,瞧大家对缝衣服的兴致都快冲到天上,直接亲热乎乎地给大家做示范。
“对,这样子穿针。手抖得厉害的,或者眼神不好的可以请别人帮个忙。”
“然后打个结——”
“衣服的布料你们想裁成什么样子的?我这样的吗,也行,先别急,好歹拿根棉线量量尺寸呀。”
荒岛裁缝班,如火如荼地开课了。
除了容婵,岛上的其他人就跟痴迷似的,疯狂穿针引线,又觉得激动又觉得有趣。那兴致,比给自己的洋娃娃缝衣服的孩子们还要高涨。
要不是容婵特地做了一顿喷香扑鼻的面皮汤,众人连饭都顾不上吃。
起先进度慢,待到临走之前,众人已个个儿是能独立操作的裁缝匠。
还有的人迫不及待,刚做好两只袖子就急吼吼地伸出胳膊往里套。
惹得大伙儿哄笑不已。
到了晚上,容婵怕他们摸黑毁眼睛,提出可以把没做完的衣服留在这。
可大伙儿爱不释手,纷纷表示明天可以起得再早些,太阳一出来就做。他们心想,说不定不出两天,里外的衣服裤子就成型了。
容婵没有阻拦。
倒是林西轻轻拉过她:“不然你还是把衣服留下吧,别的不怕,就怕回去惹人眼馋,尤其是那位——”
容婵知道她说的是谁,就差拉天王老子给他做衣裳的单无虎。
“没事。”她心有对策。
第一天傍晚,回去十一个人。
第二天只来了不到一半,几人请教容婵一些细节,就又到自己熟悉的环境里,按部就班地缝衣服,连美味的饭都顾不上吃。
岛上只有容婵和林东林西三人围炉共餐。
第三天,倒是来了一大帮人。
“我可以帮你干活,或者给…你粮食,你可以给我一些棉花,让我用…机器做衣服吗?”
差不多的话术,都是隔壁岛屿想来一起做衣服的,看得林东和林西不免替容婵捏一把汗。
香饽饽啊香饽饽。
容婵不紧不慢:“可以倒是可以,但今明两天不行。”
“为…什么呀?”
“下了几天雨,我要调试修理下机器,给我两天时间。”
听了这话,众人谨慎而虔诚地点头离去,后来听说,连单无虎知道后,都没有多说些什么。
姐弟俩担忧不已:“机器真的坏了吗?”
这可怎么办?好不容易做出的机器难道这么不耐用?容婵能不能把它修好啊?
“小事。”容婵偷笑着揽过姐弟俩的肩膀。
她乱说的,机器啥事没有。
之所以要扯这个谎,一来容婵是要借此来拿捏一下对面,尤其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单无虎,好叫自己在做衣服、使用机器上有绝对的话语权。
二来,眼下她有比开门做生意更重要的事。
晚饭刚吃完,林东和林西仿佛被狼撵似的,手上穿引不停,终于完成了激动万分的最后裤脚的锁边。
他们轮流到容婵的山洞里,迫不及待地换上新衣服。
走出来时,二人嘴角几乎咧到天上,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
“天呐,真好看!真舒服!”他们从来没穿过这么柔软又舒适的衣服,一点都不磨身体,舒服得就像天上的云彩。
姐弟俩互相看向对方,见再没有从前乱糟糟的样子,瞅着舒服极了。
抬胳膊、抬腿也不用担心衣服哪里会破掉。
想伸手去摸,他们都觉得自己的手如果没有洗干净,甚至不配触碰这么好的衣服。
“真好看。”林东重复喃喃道。
衣服是白色的,在黄昏转阴的天色下依旧明显,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弯天上的月亮,或者星星,也开始在夜色中散发着光辉。
“容婵呢?”林西兴奋过后左顾右盼,不知道容婵到哪里去了。
容婵在散步。
早在林东林西还没有走出山洞时,岛上竟第一次映出山那头的晚霞。
高山雪坡,望不见尽头。
夕阳落山后一切都模糊而昏暗,容婵站在山脚处,抬头遥望,坡上青草茵茵,溪流蜿蜒,此时都被绮丽的霞光所笼罩。
容婵喜悦之际,想蹲下和青草对话。
一时却无人与她回应。
恰逢好心情,时间却总是过得那样快,只是几分钟之间,日光就已隐去。依稀之间,容婵在几乎沉浸于夜色的山顶上恍惚瞧见个人影。
本就微弱的光尽数背在那人身后,容婵只觉得他高大得很,古典与新生的气质同时从他的英俊侧影中展现。
容婵努力去瞧,在脑中搜寻着熟悉的影子。
她一定在哪里见过这张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