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都在和文字打交道的人,虽然不喜欢在人际关系上消耗时间,但不代表他不懂得这些。
自家儿子这一口一个“不信你问阮文”、“对吧阮文”,没什么猫腻才怪呢。
陶衍也不指望儿子说真话,他看向阮文,“他到底怎么一回事?”
阮文就知道,陶永安这态度不行。
如今箭在弦上,她有什么办法?
“小陶的确在处对象,前几天还跟我说了准备结婚。”
陶衍眼皮子猛地一抽,都准备结婚了,自己连那姑娘都没见过,这合适吗?
“陶永安!”
留学多年的人自然能够接受新派的思想,但即便是新派作风,那总得尊重人吧?
女方的家人怎么看,会不会觉得他们陶家人不懂得规矩礼节?
要不是因为阮文和谢蓟生在,陶衍想自己现在就把这混小子狠打一通了。
“您别着急。”一阵沉默着的谢蓟生开口,“小陶之所以没敢跟您说,其实是怕您不同意。”
“他正儿八经的处对象我为什么要反对,还是说这对象……”有什么问题?
陶衍脸上神色凝重,看的陶永安心头颤颤。
“除了年龄比小陶大上几岁,别的倒是没什么问题。”谢蓟生倒是直接,“是413所的研究员,主攻集成电路设计,比小陶早几年参加工作,人也不错。”
陶衍细细琢磨这一段话,很快就回过味来,早几年参加工作。
“大几岁?”
陶衍十分的敏锐,这让陶永安觉得自己无处遁逃,“其实也没……”被他老子瞪了一眼,陶永安连忙回答,“八岁!”
其实也就大了八岁而已,他不觉得有什么啊。
这还是超级时髦的姐弟恋呢。
省城唯一的酒店,按照当时的标准大概是三星酒店的服务员端着菜进来的时候,看到这边包厢里的中年男人忽的脱下鞋子在桌子上狠狠一拍。
“陶永安,你给我站住!”
陶永安委屈得很,“我都快结婚的人了,你能不能别动不动就要打人?”
这是对付小孩子的手段,对付他这个即将成家立业的人,合适吗?
陶衍呵呵一笑,“那你怎么不跑啊?”
撅起腚来算什么英雄好汉?
一想到儿子办的这事,陶衍就气不打一处来,挥手的时候那是半点不留情。
陶永安倒吸了口气,他爸现在穿的这双鞋不太好,鞋底子太硬了,挨起揍来太疼。
疼得要死。
过年的时候他找一双好点的鞋子,起码往后挨打不那么疼啊。
求助似的看向了阮文,但陶永安发现自己被战友给抛弃了——
阮文被谢蓟生捂着眼睛,躲开了案发现场,生怕被迸溅到一身血似的。
刚才,就是小谢同志先开口的,把他原本的思路都打乱了。
想到这,陶永安就很是郁闷,小谢同志怎么能这样?自己不就是调侃了一句嘛,就这么报复自己。
如此的小心眼,将来怎么能教育好元元?
“爸爸爸,别打了别打了,再打我明天就没办法上班了。阮文小谢同志你们帮帮忙,我爸年纪大了不能这么生气,容易伤身体。”
“你还好意思喊阮文帮忙!陶永安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
陶衍下手更狠了,他原本以为自己儿子就是有几分喜欢玩闹,其实人还是聪明的。
但是他没想到,这孩子竟然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就是我处对象没跟你和我妈说,可那不是怕你们不同意吗?”
陶永安觉得自己里外难做人,他也不想啊。
陶衍听到这话,下手更狠了两分。
“阮文,你跟他说,我为什么这么生气!”要不是这孩子已经工作了,打脸不合适,陶衍真想要打上一个大嘴巴子,让他长长记性!
阮文见过陶永安挨打,不过这跟上次完全不一样,她想了想很快就是明白了陶衍愤怒的缘由,“陶伯伯其实并不在意你对象到底大你几岁,只要是到了婚龄,你们相爱他是祝福的。”
“啊?”
“可是你这么遮遮掩掩的,反倒是让陶伯伯觉得你不信赖他们,不相信自己的父母,甚至这种遮掩对彭姐也不够尊重。”
这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失望。
阮文低声一叹,陶永安在这件事上犯了糊涂。她也是,当初没往这方面想。
或许这真的是因为自己没有父母,所以不懂得与父母的相处之道。
“啊?”陶永安惊了,他看着依旧愤愤不平的父亲,忽的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才是。
陶衍不想搭理儿子,他拿过了桌上的那条毛巾,把刚才落在桌上的灰擦了去,然后看着门前站着的服务生,“上菜吧,别饿着了孩子。”
他说的这个孩子,自然不是自家那不孝子。
是阮文肚子里的孩子。
陶永安觉得自己仿佛被抛弃了,他默默地在那里吃饭,一度想要开口却又不知道怎么说。
几次三番的看向阮文,阮文却也只丢给他一个晦涩不清的眼神。
这是什么意思呢?
陶永安觉得自己读不懂阮文的意思。
“小陶和他对象的事情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不过如今要结婚总归是好事。”
谢蓟生帮着说了句,“他对象家那边也有些复杂,家里父母都没了,长辈也不怎么靠谱,所以对婚姻本身就不是那么期待,如今小陶精诚所至让人答应结婚,也很不容易。”
陶永安震惊的看着谢蓟生,这就是一个侦察兵的自我修养吗?
竟然连这事都知道。
要知道,彭书燕的家庭情况他也是前些天才摸清楚,压根就没告诉阮文啊。
谢蓟生的话让陶衍脸色变了又变,看向自家儿子的时候,虽然还带着几分恨其不争但眼神温和了一些。
“那么大的人了,到现在办事儿还这么毛毛躁躁的一点都不稳妥。将来我和他妈走了,他怎么和永晴相互扶持?”
他结婚晚,这几年身体也大不如前,不免会想自己百年之后的事情,最放心不下的莫过于这俩孩子。
陶永安这般办事不靠谱,将来他真要是走了怎么能放心的下?
谢蓟生帮着给倒了一杯茶,“我和阮文盯着呢。再说现在日子越来越好过了,国家也需要您继续做贡献,哪能说撂挑子不干就不干。”
小谢同志向来脾气硬,没少和汪老顶嘴吵架。如今面对陶永安的父亲竟是如此的态度平和,这倒是让阮文有些哭笑不得。
大概汪老看到又得气得七窍生烟。
莫不是刚才嘴快把彭姐年龄稍大这件事捅了出去,所以现在想着法子再弥补?
不过有谢蓟生从中说项,饭桌上的氛围倒是缓和了下来。
才放下筷子没多大会儿,阮文就哈欠连天。
“她最近容易疲倦,我先陪她回家休息会。”
谢蓟生带阮文回家,他知道这父子俩肯定还有话要说,也知道阮文这哈欠都充满了演技派的作风。
瞧着两人要走,陶永安有些迟疑,他想要阮文和谢蓟生留下,又担心这举动再度惹恼了父亲,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出去走走。”
小陶同志连忙站起来,不小心带动身后的椅子,一阵兵荒马乱的聒噪。
陶衍无奈地看了儿子一眼,“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沉不住气!”
这一眼让陶永安越发的紧张,生怕过会儿他老爹气不过,在大街上脱了鞋打他,那可真是丢人现眼到家了。
父子俩之间一片安静,直到走到那热闹的街上,街道上的热闹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安静。
周末的大街上有不少小摊小贩,自然也少不了出来逛街的人。
陶衍看到了一对父子,儿子骑在父亲的脖颈上,像是骑大马一样,嘴里还吆喝着。
父子两人都欢快的笑了起来,气氛极为融洽。
这让他一时间怔怔,好一会才是开口,“作为一个父亲,我是失职的。”
他很是清楚这一点。
甚至作为一个儿子,他也是失职的。
所谓养不教,父之过。陶永安办出这种事情来,和他没有管教好儿子有着莫大的关系。
他的一双儿女最需要父亲的保护时,那时候他自身难保,又谈何保护妻子、儿女呢?
然而这些话是没有人会跟他说的。
他是长辈,是翻译界的大拿,那些晚辈后生们即便是看出什么也不会戳穿真相。
阮文难道不知道吗,谢蓟生难道没有看出来吗?
但是他们都不会说,只会把这桩事怪罪到陶永安身上。顺着他的脾气说话,这样才能让他这个老人家的心情平和下来。
“您别这样说。”陶永安小声说了一句,“其实您一直都是我的偶像。”
父亲有着知识分子的清高与刚毅。只不过那样活着太累,陶永安舍弃了这样的活法。
他选择让自己轻松一点的、愉快的生活,没有把文化传承的重任都压在自己身上。靠他一个人是解决不了这个问题的。
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对父亲的倾佩。
只不过中国的父与子之间很少会表达这样的感情。
中国人的感情是含蓄的,尤其是男人之间。
甚至于在男女之间也是这样。
近些年来受到社会风气的影响,或许有了一些改变。但所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一些根植在骨子里的东西没办法在一时半会儿发生变化。
这也让阮文和谢蓟生之间的热烈的感情变得有些稀罕。
阮文是一个充满着热情与激情的女青年,而在感情的问题上,她也是极为的热烈奔放,却又和校园里的那些学生不一样。她并非为了效仿欧美的自由而自由,阮文生来自由,无需去向谁学习。
阮文的身上有着很多值得他学习的地方。
陶永安忽的明白为什么刚才父亲会让阮文来回答自己的问题。他都没有弄清楚父亲的想法,但阮文却是看透了父亲的想法,她比永晴比自己更适合做大翻译家陶衍的女儿。
或者说,普天下的父母,又有谁能够拒绝阮文这样一个女儿呢?
同样是侦探小说家陶永安只能做那个补充想法的人,而阮文则是执笔者。
这大概就是两人的区别所在。
他永远只能做一个小兵而当不了三军统帅,阮文不一样,她仿佛就是天生的统帅。
意识到这个问题的陶永安并不懊恼。每个人的社会责任不同,他也没觉得自己能够成为将军,他不是那个料。当一个好兵、做好自己的螺丝钉未尝不是一件伟大的事情。
抽回自己游离的思绪,陶永安看着往前走的父亲。
他的声音略有些低沉,“这件事到底是我不对,因为我的迟疑险些失去了爱情。被你打这一顿也是应该的。”
他想彭书燕当时提出结束恋情,是不是就是瞧出了他的软弱?他甚至不敢单刀匹马的去面对父亲,还要拉着阮文来做这个说客。
没有继承父亲的刚毅,陶永安明明白白的展露了自己的软弱。
这让他有那么一会儿十分鄙弃自己。
陶衍看着走在身侧的儿子,这个让他引以为傲的儿子。
他的儿子并不是完人,圣人都不是完人,何况他的儿子呢。
但是这样的缺点,又让他这个做父亲的多少有些难过。
“小安,你是一个有想法的人,不愿意受到拘束,我能理解你。但每个人都要承担自己的责任,男人要承担社会和家庭的责任,你不再是个孩子,得学会面对这些,懂吗?如今做错了也不要紧,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陶永安点了点头,“我知道。”
“你那个对象叫什么?”
“彭书燕,书香门第的书,燕子的燕。”
“是个好名字。”陶衍看向远处,那里的大烟囱冒出了一阵阵浓烟,仿佛在向天空叫嚣,我是多么的厉害。
天空中飘过一朵云,风轻云淡的回应着大烟囱的挑衅。
“我比你母亲大了十岁,年长许多却不如你母亲懂得承担责任。或许当年我做的不足之处需要你来弥补。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母亲并非那种迂腐的人,不会为了年龄故意为难你们,这件事我会去处理的。往后是要成家立业的人了,做事要多想想。阮文和小谢是考虑周全的人,没事跟着他们多学学,别总是猫一阵狗一阵儿的。刚才小谢说小彭家里什么情况?”
陶永安知道,他到底是过了父亲这一关。
“她父母去世的早,之前是由她祖父带大的。后来她祖父去世,祖母想要把她嫁人给她伯父谋一个前程,她不乐意就偷偷地跑了出去投奔亲戚,毕业后来到省城工作。现在家里的祖母身体不太好,一直想要她回去,她不想回去,就闹得挺僵的。”
陶衍皱着眉头,“没有亲生爹妈护着,能有现在的成就也不容易。看来她也是一个有主见的人,也好,往后有她盯着,你们过日子我也放心。”
陶衍是一个全面接受过欧洲思想的人,他在欧洲留学的时候,甚至看到过爷孙式的恋情。在国内又有多少这种男长女幼的婚姻,封建时代更是比比皆是。
婚姻之中男人比女人年长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没人会说三道四。若是女人大了几岁又会有人在背后嘀咕,不然怎么会说这“女大三抱金砖,女大五赛老母”这类说辞呢?
陶衍甚至觉得这比那些贞洁牌坊更为可恶,是无形的枷锁重重的压在了女性身上。
这并不公平。
甚至于自己的儿子,这个向来不受各种约束的儿子,都被这种思想无形的影响左右着,不然怎么就觉得他们会反对这门婚事呢。
只不过这并不是一个人的事,而是整个社会风气。
有那么一瞬间,陶衍觉得自己仿佛接触到了什么。他想要抓住这一点思绪,可是这思绪像风,一下子就飘走了。他有些恍惚的往前去,以至于忘了身后还跟着自家儿子。
陶永安觉得哪里怪怪的,到底哪里奇怪,他又说不清楚。
父子俩的对话戛然而止,他无声的跟着老爹身后绕了一圈,然后送他回酒店。
“看看什么时候方便安排一下,我和你母亲总要见见未来的儿媳妇才是。”
他并非迂腐的知识分子,但该有的礼节还是有的。
小彭家里没什么亲人,但他们陶家更应该尊重这个年轻人。
陶永安想了想,“那我跟她商量下,回头再跟你们说。”
……
一顿打解决了这件事,结果比自己预期的要好上一百倍。
陶永安兴奋的去找阮文,不想看到她正在跟陈主任商量事情。
“那这件事就这么算了?”虽说人特意过来赔礼道歉,也把那个人给抓了,但造成的损失不是赔礼道歉能解决的。
接连几天也没见到阮文有下文,陈主任有些放心不下,特意来找阮文问问。
“暂时先这样,我让石磊帮忙问了,这也是个有意思的事情。”
因为是在上海,阮文虽然没亲自过去一趟,但是让石磊这个国安系统的人帮忙调查再简单不过。
“怎么讲?”
阮文拿出来了一副扑克牌,“被收买的这个研究员是搞机械的,而和他直接接触的这人。”阮文抽出了一张黑桃三,“这人其实是个街头小混混,平日里偷鸡摸狗的,去派出所是家常便饭。这次也不过是拿了别人一百块钱,帮着传了个小纸条。”
“什么意思,那购买图纸的人都没出现?就靠一个小纸条就收买了人?”
阮文把那黑桃三拿在手中把玩,“是啊,小纸条被派给了好几个人,不过大部分人都没当回事,毕竟平日里也有保密条例,犯不着为了这冒险。”
她又是抽出了一张黑桃五,“而这个研究员,刚巧家里头有点事,好像是他侄子需要结婚,对方的父母说要三转一响还要电视冰箱,这些都是钱啊,他哥哥早些年去世,寡妇嫂子哪拿的出这些钱来?这时候收到小纸条,他就动了心,捣鼓了差不多有两个月,拿到了一万块钱的酬劳。”
万元户的诱惑,这的确会让很多人动心。
陈主任刚想要再问,没留意到陶永安进了来,“那这个黑桃三不知道交代他办事的人是谁吗?”
“知道,他还特别留意观察了一番,那人是个瘦高个,脸上有一个痦子,听声音是本地人。”阮文依旧把玩着那黑桃三,“石磊又去查了这人,然后发现这人前段时间掉到河里淹死了,嗯,刚巧在苏州河淹死了。
陶永安:“这是谋杀!”
他十分确定,以一个侦探小说家的名义起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