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蓟生很快就离开了,来去匆匆。
他走后第二天汪老从首都过来,到省城这边视察。
他是老革命,孩童时期就借着身份掩护传递消息,说起地下工作也是一套套的。
几个实验室一溜达,对省大的老师和学生们盛赞一番,“国家的未来就在你们手中,好好学习好好工作,不要辜负人民的信任。”
有摄影师跟着拍照,最后刊登在省报上的,是汪老参观化学实验室时拍摄的照片。
省报的总编是个人精,隐隐约约知道汪老这次来到的目的,最终选了这么一张照片。
还没到上班时间,报纸已经到了省城各机关单位领导的桌上。
商业厅的黄主任向来有看报的习惯,他事业上的转折,不也是因为积极的看报领会到了一些关键讯息吗?
只是今天,看到头版头条的新闻报道时,黄主任手里的茶杯险些没拿稳。
秘书被喊了进来,站在一旁等候指示。
“汪老是去了省大?”
秘书点头,“是,昨天下午就离开了,要去其他省市考察。”
考察。
考察什么的黄主任不怎么在乎,但是那个出现在报纸上的年轻女同志。
他瞧着眼熟,十分的眼熟。
“这是省大的老师?”
北山大学那么大,黄主任可认不全这些老师。
秘书当即回答,“不是,是化学系的学生,77届高考生里面的理科状元,没去首都留在了省里,报考的就是咱北山大学的化学系。”
他又是补充了句,“叫阮文,听说和汪老家的小谢同志在处对象。”
这种八卦消息在内部传的飞快。
黄主任眼皮一跳,阮文这个名字他是听说过的。
“好歹是状元,之前怎么没报道?”如果报道了,他或许早就能找到这个年轻的小同志了。
秘书笑了笑,“这个小同志说话处事都很有一套,毕竟拒绝了首都的高校,省里也不想太高调惹了首都不愉快。”
处事有一套。
那还真是有一套,当时他可是为了那两万块钱求爷爷告奶奶,把能认识的人都借了。
以至于那段时间,熟人见了他都躲着走,生怕被他借钱。
“那个国安的罗嘉鸣还有打电话过来吗?”
他其实是不想和这个小同志再有牵扯的,国安的那个罗嘉鸣盯着,怎么看都是隐患。
只是他没想到,那个小同志竟然就在省城。
明明就在省城,但从没说来找过他,黄主任心里顿时了然。
那个叫阮文的小同志,是真通透。
拿钱了事,绝不啰嗦。
倒是值得交往。
“我明天上午还有什么会吗?没有的话安排一下司机,去省大一趟。”
秘书略有诧异,不过没多问,“明天上午要去城东的工厂视察,结束后去省大您觉得怎么样?”
……
商业厅的黄副主任来视察时,化学系的学生正在做实验。
系主任最近正在指导学生进行硅酸实验,他今年主攻的课题是硅酸聚合,小有成果。
黄主任来的突然,事前也没跟学校打招呼。
系主任也有点没反应过来,不过他是见惯了大世面的人,笑着给黄主任介绍了几句实验室的现状。
“你们继续忙,我随便看看。”黄主任笑着踱步,他这么说,学生们又各自忙碌起来。
“瞧着你这实验,和其他人的不太一样?”
阮文刚才就看到了黄主任,不过没多说话。
这会儿被主动找上,她笑着解释,“我们主任教的我刚才做完了,在做别的试试。”
“这是什么,能跟我说说吗?”黄主任挺喜欢阮文的。
见到后更喜欢。
聪明又漂亮的女同志,谁不喜欢呢?
“我之前请教主任,想试一下做一下玉米胶。”
卫生巾的一个重要元素是背胶,背胶这个问题还挺复杂。
阮文的一个高中同学是记者,对当地的粥铺进行了摸底调查,起底了“胶水粥”的真相。连带着阮文都对胶有所了解。
市面上让粥粘稠的黄原胶在食品添加剂中十分常见,那是一种细菌发酵出的多糖物质。“胶水粥”对人体没什么危害,但是与粥铺口号有悖。
因为黄原胶的缘故,阮文当时顺带着看了同学的科普文章。
也亏得多看了那一眼,现在才能有目的性的去研究玉米胶。
工业胶直接被阮文摒弃了,毕竟她想做卫生巾的本质目的是为了广大女性的生理健康,工业胶只会引发问题。
只不过技术方法得自己摸索,整体来说目前阮文的研究还不算太成功,她只能参考着糊精粉胶的研究方法,琢磨怎么提纯出玉米胶。
黏度不要太高,但也不能太低,这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情。
简单的跟黄主任说了两句,阮文想着继续做实验,哪曾想黄主任倒是来了兴趣,刨根问底似的问了起来。
阮文只好耐心解释,又重复做了一遍实验。
不远处,卢文英羡慕又嫉妒,她小声和涂宝珍嘀咕,“要不是你之前在实验室,登报的肯定是你。”
涂宝珍出身好啊,毕竟是研究所所长的女儿。
阮文就是捡了涂宝珍不在的便宜。
这不一登报,省里的领导也来了。
简直是踩了狗屎运。
涂宝珍看了她一眼,“登报出丑吗?”
卢文英听到这话一愣,“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只是觉得涂宝珍的身份更合适……
“那也不用跟我说这话。”涂宝珍回了一句,她最近心情不是很好。
上一周被痛经折磨,以至于都没怎么发现她爸爸又开始吸烟了。
这并不是什么好事,之前明明因为感冒了一冬天不再吸烟了的。
本就心情不好的人,看到卢文英那样也没留面子直接怼了回去。
卢文英悻悻,低着头不敢再说什么。
一旁高明月叹了口气,这个小卢怎么就这么唯恐天下不乱呢。
好在涂宝珍没被她撺掇,不然又得闹笑话。
……
黄主任问了很多,中午还去省大食堂吃饭。
系主任作陪,捎带上了阮文。
都是人精,看得出商业厅这个主任对阮文青睐有加,人家又是管经济的,有钱,指头缝里漏一点都能让实验室更新换代了。
所以喊着阮文。
阮文心里头犯嘀咕,有点摸不清黄主任的意思了。
她也没去找他,就桥归桥路归路,黄主任这次过来是警告她?
可又不像。
“……首都虽然好,但是各省市也需要你们这样的人才来发展嘛,留在省里好,发展家乡嘛。”
阮文笑了笑,“您说的是。”
她多吃少说,倒是让系主任看出点苗头。
这位黄主任借着一本书到了省里,怕是还想要再上一步。
转正,又或者去首都?
阮文背后那层关系他倒是知道了,不过也太远了些,能用得上吗?
一顿饭吃的餐桌上四个人都各怀心思。
好不容易吃完饭,阮文下午还有课,打算先走一步。
黄主任喊住了她,“我记得我车上还有几本书,我也用不着,送给小阮同志好了。”
阮文跟着去拿,秘书远远的跟在后面,他知道主任这是想要和阮文单独说话。
“来了省城,怎么也没去找我?”
阮文笑了下,“那不是怕打扰您嘛。”
滴水不漏。
黄主任笑了起来,“你这个小姑娘啊,真是让人看不透。咱们好歹一场交情,有什么事去找我就行,我能帮的肯定帮。”
“那我先谢谢您,希望没什么事。”
黄主任笑了起来,“那倒也是。”
黄主任还真带了几本书,都是化学方面的。
“刚从国外进的,出版社那边正组织翻译,你看看能不能用得上。”
刚才还沉稳冷静的年轻姑娘这会儿两眼放光,“用得上,真是太感谢您了。”
黄主任乐了。
自己说了那么多也没见她高兴,倒是几本书就兴奋了。
可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
四月中旬,阮文收到了周建明的信,彼时小表哥已经接受了三个月的英语培训,到了威斯康星大学学习。
“……亏得你之前督促我学英语,这才不至于让我太过于丢人,不过见识了国外的高楼大厦,我才知道我们的国家是多么的落后。文文,如果没有当初你执意拉着我高考,或许我现在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车间工人,可那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呢?我想努力学习,等学成回国后能做点什么,等到百年之后,或许会被后人所铭记,而不是小小的村落里,写在家谱上的一个名字……”
阮文很快回了信,她原本计划是把那本前段时间完工了的侦探小说手稿交予周建明,回头以他的名义发表。
但是收到信后,阮文改变了主意。
小表哥要学习,哪有那么多时间跟着瞎折腾?
还是麻烦陶永安的姑姑好了。
在寄出这封信后的第二天,厚厚的手稿也寄往了美国。
至于能不能帮他们挣外汇,那就得看运气如何了。
这件事不能强求,阮文又是忙碌起来,和陶永安研究图纸,以及在农学系那边种植黄麻。
李教授对黄麻略有研究,指点着如何种植才能高产。
其他的,倒也没多问。
宿舍里陈芳园开玩笑,“知道人家怎么说你吗?”
阮文刚打了热水,正在泡脚,她最近忙得很身体乏,泡脚有助于舒缓压力。
“说我没头苍蝇似的乱忙?”
“谁敢这么说我打他,他们说别看阮文报考了化学系,实际上生物系、物理系、机械系还有农学系,哪个没被她惦记啊。”
能者多劳,这几个系的学生老师对阮文都很熟悉,经常会在自家实验室甚至课堂上看到阮文。
都不知道她怎么做的,跟孙猴子似的能吹出一堆阮文,各个系跑。
偏生本专业功课也没落下,每次考试都第一。
老师们也不好说什么。
“我最惦记的还是你妈做的炒辣酱。”
陈芳园:“得嘞,我这周末回家一趟,给你带回来点吃的。,
“那谢啦,我回头给你们带天津的狗不理。”
在那里看书的薛亚男意识到什么,“阮文你要去天津啊?”
“嗯,系主任要去考察天津的石油化纤厂,带我过去长见识。”
陈芳园想了想,“天津的驴打滚也好吃,阮文你带点那个回来。”
“就知道吃。”黄春华是机械系的,知道这件事,毕竟她们系也要去,“那个陶永安也去是吧?”
“他脸皮厚,说是磨着你们系主任要了个名额。”
其实这次出差,主要是带77、76级老生为主,毕竟后者即将毕业,而前者也大二下学期,马上面临工作的问题。
陶永安知道阮文要去,死活跟着,说抛弃战友是不道德的事情,然后去找机械系的系主任软磨硬泡了半天,明天跟着一起去。
黄春华嘟囔了句,“他脸皮是怪厚的,比得上城墙了。”
“小黄你还记着呢,今年不还有运动会嘛,到时候我帮你看着,绝对不让他给你加油助威!”
黄春华瞪了一眼,“我是这么小肚鸡肠的人吗?”
陈芳园登时改口,“不是不是,陶永安才是。”
宿舍里一阵欢愉的笑声,阮文也跟着闹了起来。
……
天津石油化纤厂的建设一波三折,今年三月中旬,上面派了新的厂长过来,开始了厂子的第三波建设。
新厂长一上任,第一件事是先盘点库存,把厂区的原材料、工人现状一一核查清楚。
这一核查就发现了问题所在,化纤厂停工将近两年,但一直有工人领着工资吃空饷。
贪腐。
谢蓟生就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抓蛀虫。
把整个化纤厂上上下下折腾了一遍,追回了五十多万的空饷。
至于把原材料偷偷拿出去卖的那些,直接追讨回了九十多万,就这还有部分是追讨不回来的。
人家吃吃喝喝了,你能怎么办?
谢蓟生的大手笔惹得当地都震了一震。
不过他有部队背景,又岂会怕这些地头蛇?
新的厂规制定出来,半个月后,化纤厂的厂房规划图纸出了来,建厂步入了正轨。
等到几大高校的教授带着学生到来时,厂房已经起了来。
还搭建了一些帐篷,供援助的老师学生们来住。
谢蓟生做事和阮文略有不同,阮文个人原因做啥都得藏着掖着,顶多和陶永安商量下,谢蓟生则不然。
他喜欢集思广益,依靠大家的智慧做事。
追讨来的一百多万能够支付这些老师学生们的车票百八十回,只要有一人提出了建设性的意见,这就足够了。
要知道,前面那四年多,工厂已经花了五个亿。
这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
阮文听到这个数字时,半晌才回过神来。
五个亿。
这是多少钱啊,尤其是对于这个贫穷的时代而已。
“那你努努力,控制预算,争取五千万解决问题怎么样?”
谢蓟生看着眉开眼笑的人,也轻笑了一声,“好。”
工厂走了太多的弯路,而这些弯路又被有心人利用,他能追讨回来的有限,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完工。
借助这些教授学生们的思路,完成机械配备。
夜色下,帐篷里灯光绰约,阮文坐在草地上,用狗尾巴草编小猪,“前些天我哥联系我了,王春香也给我写信了,她说她正在学英语,争取明年能出国。”
无线电。
王春香和阮文第一期辅导班的学生谷翠芬是一个专业的,都学的无线电。
这个领域,国内的确需要向国外学习。
谢蓟生看着她,“有没有后悔过?”
毕竟出国的机会,只要她伸伸手,就抓住了。
“有什么好后悔的,我托我哥去联系跟他一起出国的那个化学系的学生,他在麻省理工,跨行如隔山,我想直接跟那个同学联系,问一问现在麻省理工在研究什么。”
外文期刊在停滞了十多年,首都的高校倒是开放了部分,但省大这边还没搞好衔接。
即便是清北,得到的也不是研究前沿。
阮文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联系同学比较好。
谢蓟生听她细说最近的安排计划,一桩桩一件件,几乎把她的生活填充的满满的。
“等陶永安的姑姑给了回信,如果真的能出版,你还是得用建明的名义。”
“可他有点忙,没空啊。”
“傻姑娘,不是这个原因。”谢蓟生笑了起来,“外汇流入国内,可是要被审查的,用建明的名义更合适,懂吗?”
阮文还真没想到这一茬,“还真是,小谢同志原来用处挺多的嘛,什么事都知道,是百晓生。”
百晓生起身,拉着阮文站起身来。
他的手宽大,能把阮文的手包裹起来。
“早点回去休息,明天还得开会。”
谢蓟生把这些教授请来,自然是想要帮忙解决设备图纸的问题,这套设备是从联邦德国引进的,对方给了图纸,但是之前图纸被毁了一部分。
而那个工程师又车祸去世,这导致设备组装成了大问题。
建设了配件加工厂,但工厂闲在那里没派上用场。
谢蓟生可不是按部就班的人,厂区建设的同时,设备也得开始着手生产。
阮文是跟着来偷师的,想从这些教授专家这里学一些,方便自己的研究。
只不过她没想到,第二天她刚过去开会,那边已经吵起来了。
“你这样轴承压根转不动。”
“谁说的?我觉得能转的动。”
“你觉得可轴承不这么觉得,转不动你去推它吗?”
阮文看了眼先一步过来的陶永安,他托腮坐着那里,似乎看的津津有味。
“吵了多久了?”
陶永安看了下时间,“不久,也才四十分钟。”
阮文:“……”
她明白为什么化纤厂建设进度缓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