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天骄脖子上挂着相机,手里拎着电脑包,颇有些好奇地看着眼前古旧的大门。
时下标榜时尚的文艺团体常会找一些稀奇古怪的地点来表演,比如码头仓库、废弃的工厂、烂尾楼等等,戚佳妍的搜灵《新·山鬼》找到的就是一个因为资金断裂而无限期停工的主题乐园。
管技术的tony和廖天骄一起过来踩点,不过这会还在找停车场停车,所以廖天骄就自己先走一步。
从用铁链拴着的大门中间的缝隙艰难地挤进去后,视野内马上一片开阔。两侧是大片大片的荒地,只造了部分的砖石建筑带着没有及时撤去的脚手架这一处、那一处地停留在褐色的砂土上,看上去十分荒凉,脚下的水泥路铺得却很是平坦,一路向前、向前、向前,不知道要将人带到什么地方去。
廖天骄拿出手机,给戚佳妍那边的联系人打电话,对方姓毛,统管一切对外联系宣传事务。手机响了好一阵子才被接起来,伴随着轻微的电流杂音的还有含糊不清的音乐声,看起来对方正忙着工作。
“您好,毛先生,我是明君世纪灯光音响器材公司的廖天骄,跟戚小姐这边约了下午一点半过来看舞台现场,喂,毛先生?喂喂?”廖天骄的耳朵里听到了一阵阵的电流音,连喊了几声才听到那头一个不甚清晰的中年男人的声音。
“我现在在现场,剧团出了点事,抽不出空来接你们,麻烦你们自己过来好吗?”
“哦,好的,那我们要怎么走?”
“你们从哪个门进来的?”
“哪个门……”廖天骄看了看左右,周围没有任何可供明确辨别的标志物,“呃,我们是从皖南路下的立交桥,然后沿昌黎路口右拐开到底,这里看不到什么标志物,大门是用铁链拴起来的。”
又是一阵奇怪的音乐声传来,廖天骄微微皱了皱眉,这种模糊不清却又能引起人注意的声音十分讨厌,让人心里上下不着的难受。
“皖南路……那你们走错了,那里是个偏门。”
怪不得一路都看不到明显标志了,廖天骄还在想再过十几天就要公演了,怎么路上连个路牌都没有,停车场更是找不着,说起来tony去得也真够久啊……
“那请问我们现在要怎么走才好?”
“进了门先沿着水泥路一直往前,”那边说道,“水泥路到头后有一片树林,往里面走大约十五分钟,可以看到一栋二层楼的古式建筑,我在那里等你们。”
“好的,那麻烦您先等我们一下了,给您添……”廖天骄话还没说完,那头已经“咔哒”挂了电话,看来十分急着处理什么事的样子。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廖天骄一面疑惑一面站在原地吹着冷风等tony,又过了快一刻钟才收到一条短信:“附近找不到停车场,我开出去找找,你先进去吧。”
廖天骄赶紧给tony回了条消息,告诉他最好去找另一个门,然后才迈步往里走。
之前在市中心根本没有感觉到风大,但是到了这里之后,风的存在感就变得十分强。廖天骄一路走去,时不时就会吃到被风扬起的荒沙,简直有种正在沙漠里跋涉求生的感觉。
“呸呸,这什么鬼地方!”廖天骄吐掉一口沙子,将拉链拉起,尽可能地把脸埋到领子里。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风声,一路上的景色也都是断壁残垣,萧条得很。廖天骄边走边看,见着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也不知道这主题乐园当初的投资方是怎么规划的,从那些造了一半的建筑来看,根本是什么风格都有。希腊的神庙、埃及的金字塔、英国式的古堡、日本的鸟居,风马牛不相及还都掺和在一起,独独却是没有中国风的建筑。廖天骄走了快半小时,才终于看到了那片树林,在树林之中若隐若现藏着飞檐斗拱的一角,看来那就是刚才对方在电话里说到的目的地了。
廖天骄迈出脚步,但是下一刻,却突兀地停在了那里。
水泥路在他的面前断了,再往下是黑色的泥土,正如对方电话里所说,但是这时候的廖天骄有了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仿佛在自己前面拦着一根看不见的线。他的身前是绿树葱茏,风吹过,不知从哪里传来古韵沉混的铃声;他的身后则是一片荒芜,风吹过,只有轻飘飘的沙子,然而,反而是荒芜的那一边令人更觉得安心些。廖天骄说不清楚那种差别,所以一下子竟然立在那水泥路的尽头、树林的入口处犹豫了起来。
老实说,廖天骄从小到大一直不算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跟大多数年轻人一样,他对神鬼之类始终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会看看恐怖片灵异小说,但也不至于到捕风捉影的地步,但是这两个月来,廖天骄的世界观算是完全刷新过一次了,尤其上次保护戚佳妍的事情过后,廖天骄对周围的警惕心开始有所增强。
直觉。要说的话,只能是直觉!
廖天骄犹豫了一下,将放在皮夹里的佘七幺的黑鳞取出来,紧紧握在手心里,这才向着那片林子进发。
树林里倒并不安静,虽然是冬天,还是有鸟雀啁啾的声音,这让廖天骄放松了不少。
还是多心了呀,他想。
走了一阵子后,廖天骄看到了刚刚在树林外见到的那栋建筑的真面目,那是一座大约七、八米高的二层古式楼宇,朱漆白墙,十分华丽也十分新,看起来像是刚造好没多久,楼下的大门上还贴了一对大大的“囍”字,好像有什么人要在这里办喜事。廖天骄有些疑惑地走上前去,敲了敲门。
“毛先生!”廖天骄才敲了两下,木板门就发出“吱呀”一声,轻轻向后滑开,原来门并未关上。他顺着门缝望进去,屋子里头堆着不少现代东西,什么电饭煲电热汀器材箱桌子凳子等等,看来这里是搜灵剧团放置道具和私人物品的地方。在正对门口的墙角处,廖天骄还看到了一架朱漆□□,笔直通向上方。
“毛先生?”廖天骄又喊了一声,拔高了嗓门,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一只鸟雀似乎受了惊,扑棱棱地飞向天空。
廖天骄疑惑了,他掏出手机,给对方又拨了个电话,听筒里很快传来“您所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的电子音。
怪了!廖天骄挂断电话,四处张望。满目皆是绿色与褐色,听不到任何人声,这栋小楼就这样孤零零地伫立在此处,四处也看不到任何一条成了形的道路,它就如同被绿树的藩篱隔离了一般。廖天骄在门口又站了十多分钟,不得不再度拿起电话,这次他方才按了拨出键,那头就已经通了,看来是双方赶了个巧。
“我还……耽搁着……”那头的背景依旧嘈杂,而毛先生的声音甚至比之前更微弱,因而显得断断续续的,“你先进去……没锁……坐……二楼……”
“您那儿是不是脱不开身啊,要不您告诉我怎么走,我自己找过来吧,喂?喂喂!”廖天骄是不想再等了,但是那边压根没等他说完,就又一次挂断了电话。廖天骄赶紧又拨了一个电话过去,这次回答他的是盲音。
“搞什么啊!”廖天骄无语了,给tony发了条短消息告知了他现在的位置,然后迈进了那幢小楼内。
一楼的水泥地上堆着各种东西,根本没有立足之地,廖天骄见缝插针地走了半天,好容易才走到了那架□□旁。
“这管理可够差的!”廖天骄想着,顺着楼梯登了上去。楼梯并不长,走不多久就到了头,廖天骄看到了正对着楼梯口的一条狭长的走廊,或许是因为没有窗口也可能是窗板放下来了,所以周围光线很差。他伸手在一旁的墙上摸索了一阵,碰到了一个开关。
“啪。”按钮按下去,周围就亮堂多了。灯光下映出了同样是红色的木头地板,在廖天骄的右手边是墙,左手边则是一间间关着的屋子,统共有三个门口。
廖天骄也不知道哪间是会客室,只好挨个试过去。他先推了第一间屋子的门,门没锁,廖天骄探了个头进去,只见里头空荡荡的,只扔着些扫帚簸箕之类的杂物,显然不是会客室。第二间屋子门锁着,进不去。第三间屋子引起了廖天骄的好奇,因为他进去后发现这居然是一间古式洞房。屋子进门处放着屏风,屏风后头是一张华丽的雕花木床,上面摆着一床龙凤喜被、一杆喜秤,床的旁边则是张八仙桌,上头是一对红烛、两只合卺酒杯和一只酒壶。整间房里四处贴满喜字,完全是一副就要迎接新人的样子,只不过……
“这喜字是不是贴得有点多啊?”廖天骄心想。与他以前在电视剧里看过的古式洞房样子不同,这间屋子几乎完全被“囍”字所包围,梁上、墙上、家具上、被褥上、甚至是地上也贴上了大大的、满满的“囍”字,满眼红灿灿的吓得廖天骄根本不敢踏进去。
怎么回事,那个姓毛的到底是要他在哪里等啊?这个时候,廖天骄已经有点生气了,虽说对方是甲方,在工作态度上傲慢点可以理解,但是人都还没见着就开始睁眼说瞎话到底是几个意思啊!
廖天骄用力踩着木地板走出去,“咚咚”的脚步声顿时响起来,声音大到夸张。廖天骄吓得不由得停住了脚步,然而“咚咚”的脚步声依然传入耳中,原来刚才并不是他一个人的步声。是那位毛先生?
廖天骄走出门去,外头依旧是那道狭长的走廊,空无一人。
“毛先生!”廖天骄喊了一声,刚刚还在“咚咚”响的脚步声停了下来,“毛……”脚步声又响起,这次轻了一些,廖天骄顺着声音回过头去,赫然发现一旁的走廊尽头墙壁上有一根黑色的粗线条。
那是什么?
廖天骄戒备地退后半步,再定睛一看不由得恍然大悟,原来这走廊的尽头还另有一间屋子!最后一间屋子的方位正对着楼梯口而非像其他三间屋子一样在侧面,加上门做得与墙颜色相同,所以他刚才没能发现,而那条所谓的黑色线条其实是门打开的一条缝。
“毛先生,我是廖……”廖天骄顿了顿,“我是小廖。”不知为什么下意识地隐去了自己的名字。
屋子里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还有变轻微了的脚步声,但却没有人回答廖天骄。
“毛先生?我进来了哦。”
模模糊糊地,仿佛听到有人“嗯”了一声。廖天骄推开门,顿时一股阴冷的气味飘了出来。
“咳咳,什么东西!”廖天骄用手拼命驱赶着由于推门带起来的灰尘,等灰尘散去一看,不由得眼睛一亮。走廊尽头的这间屋子面积不小,深处似乎有个隔断,大概会客室在最里面,而站在门口看去,一眼就能见到许多形形色色的道具。这不,门口就是一停大红花轿,一侧还堆放着许多仿真冷兵器,什么刀枪剑戟应有尽有。
“乖乖,做得像真的一样!”廖天骄感叹,将蛇鳞放回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摸摸这里又瞧瞧那里。
放下剑,拿起枪,还甩刀挥舞几下,廖天骄还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的仿真道具,觉得很是新鲜有趣。再往前走,有架子挂着一堆衣服,也看不出是哪个年代的,总之跟现代人的普通服饰不同。廖天骄也说不好那种感觉,像是……不知哪里的少数民族的风格,总之有点怪怪的。
衣服普遍被挂得很高,也许是因为设计都是长款的关系,怕弄脏,以廖天骄175的个头,平伸手能摸到差不多大腿的位置,所以他是抬了头在看。廖天骄一面看一面往里走,渐渐越走越里,不知什么时候,在他的身后,屋子的门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摸着了一样,慢慢悠悠地推啊推啊推啊,终于,轻轻地碰拢。
“咔哒。”
廖天骄没有听到也没有看到,他已经习惯了从上方通气口洒进来的那一点点昏暗光线。
“做得真精致!”廖天骄再一次感叹,想着要留工作档案的事,便拿起挂在脖子上的相机,打开镜头盖,对着那些衣服和道具按了几下快门。
小小的方格视角里,桃红柳绿在闪光灯下定影,精致的刺绣、逼真的石磨、一卷发黄的大师国画……廖天骄慢慢转动着身体,直到转到某个方向!
廖天骄下意识地放下了相机。
刚刚好像……看到什么……
他的心里突然有了某种不安的感觉,不由得左右看了看。不看不知道,这已经是整间屋子的最深处了,而这里显然也没有会客室,只是一间被隔成了两半的彻头彻尾的储藏室,但这还不是最关键的问题,最关键的问题是,毛先生人呢?
廖天骄身上的汗毛在这一刻,一根不剩地全竖了起来。
他刚刚明明听到了脚步声,甚至听到了一声含混不清的“嗯”,如果不是那一声“嗯”他也不会贸贸然地闯进这间屋子来,但是现在那个发出脚步声的人呢?那个允准他进来的人呢?再倒回去想,毛先生那几个奇奇怪怪的电话是不是也有问题呢?
廖天骄的手再次不自觉地伸进口袋里,紧紧握住了佘七幺的黑鳞。
冷静、不用害怕,廖天骄自己给自己打气,掉头掉胳膊的小翠他不怕,老说要吃了他的佘七幺他也不怕,连杀了那么多妖神的玄武他都不怕,那他还怕什么,只要能走出这个门口、这栋楼就好了。
所以,不要看,走吧。
廖天骄开始由最里层向外移动。
储藏室的深处被塞得满满当当,比一楼还要难走,廖天骄都不知道自己刚刚是怎么挤进来的,但是现在要出去就变得十分困难。他极其艰难地在一堆堆东西中跋涉,并且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东张西望的冲动。
在未知的环境中,人常常下意识地依赖于视觉,大约是觉得遇到天敌的时候,只要能看到对手就还有还手的余地,所以在未知的危险之中,总是会特别着急找到对方,但是“见鬼”的情形恰恰需要反其道而行之。
不要看,不能看!
廖天骄有好几次明显感觉到有视线“扎”在他的身上,刺得他一身冷汗,他的头颅不自觉地晃动,几乎就要转过去了,但是他硬是克制住了自己的这种冲动,继续在这昏暗的室内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哪怕鬼怪就在身边也必须视若无睹地行走。不,不仅是不要看、不能看,甚至应当不去想、不去猜!
明明是踩在坚实的木板地上,廖天骄却硬是走出了过沼泽的心情。或许是由于太过紧张,他在跨过一堆杂物时终于一脚踩偏,失去了重心后,整个人向着某个方向摔了过去。
“糟糕相机!”廖天骄忙不迭地护住公司财产,自己却因此撞到了硬家伙上,磕得直抽冷气。
“靠!”廖天骄抽着冷气爬起身来,第一反应却是检查相机有没有事。这时候他的全副精神都放到了公共财产安全上,倒也不觉得害怕了。廖天骄打开电源键,一面按着各种按钮,一面移动着方位和焦距,看着镜头里或远或近的东西,检查相机的状况,然后相机镜头移到了某个点。
廖天骄停住了手,跟着他就像是手被突然烫着了一般,猛然丢掉了手里的机器,要不是相机绳还挂在他脖子上,这会肯定摔坏了。
“操!”廖天骄的心脏“砰砰”乱跳,额头也冒出冷汗来,“怎么会……会有那个……”
就在廖天骄身前三步路远的地方,有一组折叠式屏风。屏风贴墙而放,按理说后面没有任何空间,既不能放东西,当然更不可能站人,那么,他刚刚看到的屏风后面的是什么?对了,谁说了那是个人呢?
廖天骄一头冷汗,却像是着了魔一样,有种搞不清楚就无法死心的冲动,他就这样流着冷汗,循着那屏风一点、一点、一点地看上去。
屏风有一人多高,上头绘着组黑白的水墨画,从廖天骄这个角度看过去刚好能看到其中两扇,一扇上面画着群面容狰狞、奇形怪状的鬼怪,它们正在山野之中挑着灯笼行走,脸上似乎还挂着笑容,另一扇上则是八个鬼怪在赶路,它们的手里抬着一乘成亲用的八抬花轿。
廖天骄看到这里,不由得往来时的方向看了一眼,他想到了门口的那顶花轿,可惜从他这个角度,已经根本看不到门口。廖天骄又转回头。屏风上的花轿画得极其见功力,风吹帘幔,那柔软的弧度就如同真的一样,而那轿子的窗口微微掀开一寸,露出了里面的……
廖天骄看不清帘子后面的东西,他身不由己地往前挪了一下,却是这分毫之差正好让他卡到了位置,看到了刚刚在寻找的东西。就在屏风靠墙一侧的上方,一张狰狞的脸孔正直直地对着廖天骄,无机质的眼眶之中一片黑暗。
似曾相识的感觉。
廖天骄的脑子里“噼里啪啦”一阵短路,在火花迸发前还是为他调出了存档的记忆,那是他昨天才在网路上看到过的,据说唯一一张被允许公示世人的搜灵话剧《山鬼》的现场照片,而那张脸,正是被公认的山鬼本尊。
廖天骄倒退半步,他大大倒吸了几口气,然后气沉丹田,扯开嗓子全力喊:“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