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平和肖近的谈话,曾芸芸略略听到一些,却不甚清晰。眼前的肖平和肖近,虽然是堂兄弟,但对待感情却大相径庭。不过,多数女子都是喜欢痴情的男子。钟情于一个人,便矢志不渝,想一想就让人觉得暖心。
曾芸芸不禁想到了汤显祖未来会写就的《牡丹亭》中的那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想到此,她忍不住靠近了肖平。肖平似乎也心有灵犀,悄悄地拉住了她的手。
爱丽娜并不曾察觉曾芸芸情绪的变化,她指着“小秦淮”里的一艘艘灯火璀璨的画舫,问肖近:“肖公子,这些画舫,是专门做你们读书人的生意吗?”
肖近道:“差不多。在我们大明,读书人最金贵。做读书人的声音,稳赚不赔。”
曾芸芸站在江边,也是饶有兴趣打量着来来往往的这些读书人,包括肖平、沈有容和肖近,甚至还审视着自己。
历来,读书人都是极其聪明的。很多人说读书人迂腐,但他们所谓的迂腐往往是某种环境下做出的最好的选择。无论身居朝堂还是远在江湖,读书人都能够收获自己想要的名或利。在一些拔尖读书人的运作下,名利还可以相互转换、共同提升,最终成就自己。
历朝历代,有真正的隐士吗?
看似历朝历代都不缺隐士。他们清高孤介、洁身自好,消极且乐观,旷达又偏执。然而,这些隐士之所以退隐于江湖,往往都带着政治色彩。孟子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古代的文人,多是得意时入仕,失意时归隐。最初的伯夷和叔齐是因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上。到了唐朝,隐士们则聪明了许多,找到了终南捷径,连李白也为之效仿。
与假隐士相比,似乎也有真隐士。陶渊明因为不愿为五斗米折腰而隐居,开创了田园诗派,号称“千古隐逸诗人”。可是,陶渊明并没有忘掉官场,他还经常在诗文中影射官场的黑暗。若是换一个适合他的朝代,纵然不让他去做官,他也会生出羡鱼之情。就像荷蓧丈人那样,纵然认真地劳作,可依然在默默专注着时局。葛洪、戴逵皆是如此。他们虽然悠游林下,可是对自己的名声依然羽毛一般看重。他们并非纯粹的隐士。
只有那些默默无闻、老死于山林中的,才是真的隐士。可是这样的人并不为世人所知晓,他们也无所谓是否被看作隐士。一旦到了这个层面,他们和山野中百姓就无异了。
曾芸芸想到了魏晋时期,人们的生命意识真正觉醒。察岁月易逝、生死无常,让人生出悲凉之感。前几日她翻阅《古诗十九首》,不难看出人们的迷惘和苦闷。当学问、功业、名声都不可靠,个人的价值才真正被重视。突然感觉“空空如也”的人们自发地到自然中追问和探索,畅游山水、沉溺书画,表达对人生的深切眷恋。也只有从皓首穷经、按部就班的桎梏中解脱出来,人才真正能够认识到自己的内心世界,从而生出对宇宙、人生的直观体验。可惜的是,当隋朝实现大一统,当科举统治了读书人的思想,这种体悟又悄然隐去了。
另外,中国文人虽然经常描写自然的山水、花草、鱼虫,但少有人仔细去感受自然中极其细微的变化。这正如国画和西方油画的区别一样,中国人重写意,西方人重写实。这个世界上,是否有一个人为一棵树的独立而感慨呢?就如同对着这浩浩江水,是否有一个人关注着一叶浮萍或者一条鱼的命运呢?
如今,在略显寒酸的赣江之中,读书人的聪明再度显现出来。和斑驳陆离的河滩相比,一艘艘花船张灯结彩,形成强烈的反差。在这里,天下兴亡已经不再是一个话题,吃好、喝好、玩好,简单的三个标准成为船上商家与来此的读书人的共同要求。所有的商家都知道,读书人的要求是最高的、花样是最多的,但他们的银子也是最好赚的。为此,商家想出了各种手段,把一艘艘船变成了销金窟。
大概是被爱丽娜这轻轻一问触动,肖近觉得自己又得到重视了,他甚至认为爱丽娜这一问,其实是在安慰他。他意气风发地道:“走,我们上船,今晚不醉不归!”
肖平登上船,便听到了船上各种呼喊声。眼前的这些读书人,哪一个不是以谦谦君子自诩?可是这一刻,他们换了人一般地放浪形骸。在这种时候,爽朗和放浪已经没有界限了。纵然是相熟的人见了面,也是相视一笑,彼此心领神会。
曾芸芸看了此景,也是暗叹,不由想起读过的《琵琶行》中的诗句:“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肖近的家境一般,自小生活在村子里,算不上很有见识,但是到了府城尤其是当了诗经社社长之后,他对这一套很快熟悉了。眼前的这艘船,他显然来过,所以熟门熟路径直带领大家去了包厢。
包厢里,诗经社的一众人正闹着。相比其他各社,诗经社的人并不多,除了个别有事的之外,其余的全来了。看到肖近进来,大家便一同起哄,说要罚酒。肖近倒是干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看到众人聚齐,尤其是郡主爱丽娜现身,便有人存心卖弄,问道:“众位同窗可知‘老鸨’一词由来?”
当即有人答道:“可与《诗经》有关?”
看到那人点头,众人蹙眉思考。肖近哪里背得出《诗经》,心中焦急,面上却带着淡淡的笑看着大家,一副我为社长,当将此出风头机会留予众人的表情。
爱丽娜不知众人何意,去问曾芸芸。曾芸芸不便多说,便道:“这是读书人相互考校。”
汪可直率先道:“《诗经·唐风·鸨羽》有云‘肃肃鸨羽,集于苞栩。’‘肃肃鸨翼,集于苞棘。’‘肃肃鸨行,集于苞桑。’此诗借鸨鸟来隐喻生民之凄苦。鸨鸟有蹼却无后趾,生性只能浮水与奔走,不能抓握树枝以栖息。”
肖近立即道:“汪兄大才。”
诗经社的韩奇髭须愈浓,他一边揪着胡子,一边问:“如此可见,鸨鸟辛劳。莫非因老鸨生于烟花柳巷,豆蔻年华起便娱色于众人,年老色衰后依然深耕于士大夫之间?”
叫张声的读书人,虽然年幼体瘦,却是风月场中的老手,他续道:“《说文解字》有言:“鸨,鸟也。肉出尺胾。鸨鸟肉味鲜美,此地亦如此。”说完,他不由大笑,颇有因妙解而自得之意。
蓝亮微微皱眉,道:“‘老鸨’岂是如此而来?《情经》云:‘鸨乃觉,从傍人教。割生羊取血灌张,张活,次及程,则无疗矣。盖毒性下堕。’《海音诗》云:‘台妓不堪鸨母之苦,常速嫁;鸨母但图厚聘而已。所生之女,则乐而忘嫁,索聘亦廉。’”
蓝亮所引,极为生僻。曾芸芸想,此人所学驳杂,看来记忆力非常,倒是平哥哥劲敌。若是单以眼下的学识来论,此人还在平哥哥之上。
蓝亮言罢,肖近终于找到机会,似唱似念:“正是:小娘爱的俏,老鸨爱的钞,则除非弄冷他心上人,方才是我家里钱龙到。”
他所唱,乃是前朝关汉卿《杜蕊娘智赏金线池》中的句子。众人听罢,并不觉得粗俗,反而觉得十分切合此时的情境,便一起大笑起来。
诗经社众人所谈,虽然轻浮,可当时文化便是如此,曾芸芸所言听了不舒服,却也无可奈何。仅在《全唐诗》中,涉及烟花女子的诗篇就有两千多首,而所收入的烟花女子自身的作品有二十余人一百多首。仅仅是白居易,其描写风月场景的诗多达二十余首。
肖平坐在曾芸芸身侧,知道她应该不会爽快,轻叹一声,吟道:“为失三从泣泪频,此身何处用人伦。虽然日逐笙歌乐,长羡荆钗与布裙。”
曾芸芸听了,有些惊喜。一是惊喜于肖平涉猎广泛,能记诵唐代名妓徐月英这首诗;二是此诗写的便是此中女人的辛酸,肖平的情感倾向不问可知。在这是时代,尊重女性,看似简单的一句话,对读书人来说,已属难能可贵。
“这首诗,你从哪里读到的?”曾芸芸问。
“汤先生那里有很多杂书。他允许我翻阅。在一本集子里,我看到了这首诗,旁边还有先生的几句评语,不过看起来并非先生所写:今之或工或商,或农或贾,或道或僧,皆足以自养,惟我俦涂脂抹粉,巧言令色,以取其财。我思之,愧赧无限。逼于父母姊弟,莫得脱此。倘从良人,留事舅姑,主祭祀,俾人回指曰:‘彼人妇也。’死有埋骨之地。”肖平的记忆力越发好了。
曾芸芸听了,道:“此乃北宋柳师尹笔下长发美妓王幼玉所言。类似的话南宋也有。绍兴年间,全州司户单符郎见官妓杨玉满面泪痕,哭泣甚哀,惑而问之:‘汝今鲜衣美食,时为爱重,有何不足耶?’杨玉回答:‘妾为女子愿为有家。若嫁一小民,布裙短衾,啜寂饮水,亦是良妇。今在此迎新送故,是何情绪!’”
肖平感慨道:“此语实乃徐月英诗意之白话注解。数百年来,人们总是嘲讽‘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花’。商女何其无辜!”
曾芸芸情不自禁倚在了肖平的臂膀上,只是点点头,却不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