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散学之后,肖平正式到汤显祖住处求学。
因为住得地方距离书院很近,所以肖平散学后又回了一趟住处,重新整理了一番衣冠。而上午的时候,曾芸芸已经将拜师所用的束脩精心准备好。第一次登门,要正式一些。在这个“天地君亲师”被供奉的时代,曾芸芸对老师的意义有更多的了解。
汤显祖的家境较为殷实,所以在城中,他租住了一个独门独户的院落。令肖平想不到的是,他来吉安,没有带书童,反倒是带了一个中年家仆。
家仆留着长须,面无表情。听了肖平的自我介绍,看了看肖平及他手上拎着的束脩,没有通报,他便打开了木门,直接领肖平进了院子。
下午下了一场急雨,还有稀疏的雨滴从屋檐上低落下来。院中的天井中聚了一点雨水。天井旁摆了几株花木,长得十分凌乱,却也有凌乱的美感。
汤显祖拿了一卷书,却没有看,反倒是对着屋檐上的水滴发呆。看到肖平来了,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招呼肖平道:“坐吧,不用拘礼。”
不过肖平还是客气地行礼:“拜见先生!”
汤显祖并没有提读书的事情,而是道:“晚上留下来,一起吃饭?”
肖平道:“多谢先生。不过我并未和同住一个院落的曾芸芸说要在此吃饭,我回去晚了,怕她惦记。”
汤显祖突然道:“你说的曾芸芸,是女的?”
肖平一惊,不知汤显祖如何猜出来的。想想自己刚才说的那句话,倒真的给了汤显祖猜想的余地。
汤显祖看他表情就知道自己猜中了,笑道:“第一次见她,我就隐隐觉得她并非男儿身。”
汤显祖又问:“是你未婚妻?”
肖平点头。
汤显祖却没有继续刨根问底,只是说了声“有趣”,便开始授课。他先问了肖平之前读了哪些书,有什么心得,随后并没有直接开讲具体的问题,反倒是将自己多年来读书的经验告诉了肖平。尤其是对本经的学习心得,汤显祖毫无保留的一一道来。
汤显祖讲得认真,肖平记得也仔细。不过他并没有用纸笔,只是仔细听。
汤显祖突然中断,问:“我说的这些,你是不是都能记住。”
肖平点了点头。
汤显祖问了几个问题,果然,肖平记得分毫不差。汤显祖道:“真是羡慕你。”当下他也不再验证什么,继续滔滔不绝地讲下去。
肖平听了许久,暗暗佩服汤显祖,也佩服曾芸芸:芸芸从没见过汤先生,竟然知道汤先生很厉害。
掌灯之后,汤显祖才停下来,道:“既然你有佳人等候,我就不留你了。”
肖平行礼之后便离开。汤显祖又让仆人送了肖平出了巷子到了大路上。
那家仆依然面无表情,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有。肖平想,汤先生这样一个有趣的人,选择了这样一个无趣的家仆,真是奇怪。
上了大路,肖平看到阿丰已经在路边等候。
阿丰上前道:“少爷,蓝府派人来了,说是找你的。”
肖平问:“什么事?”他不清楚蓝府最近到底是什么目的。他猜想,大概是前几日请曾芸芸去赴宴,结果不了了之,如今蓝府便派人来问一问。可是曾芸芸在家,肖平不清楚为何要找自己。
到了家中,肖平发现来人竟然是个婆子。
也许她等了很久了,见到肖平,几乎是扑上来的:“哎呀,是肖公子吧?终于把你盼来了!”
肖平看向解鉴,问:“芸芸呢?”
解鉴道:“老大说她累了,睡了。”
肖平疑惑,下午的时候,曾芸芸的精神还很好。过去,她可从没睡得这么早。
不待肖平继续问,那婆子已经跑上前扯住了肖平的袖口,道:“肖公子,老身来是告诉你一件大喜事!”
肖平想去看看曾芸芸的情况,又觉得还是问明情况,将这婆子打发走要紧,便问:“什么喜事?”
婆子看到肖平感兴趣了,神秘地一笑,才道:“你知道鼎鼎大名的蓝府吧?蓝府就一位公子和一位小姐。如今,蓝家的大小姐看上你了,让我来传个话。肖公子,不妨明天去提亲吧?就由老身去如何?一定帮你把这件事办得漂漂亮亮的!”
肖平诧异道:“你是说蓝灵看上我了?”
婆子连连点头,道:“肖公子真是好福气!一旦与蓝府结亲,这辈子穿的都将是绫罗绸缎,吃的都将是山珍海味,还会有个莫大的好前程!哎呀呀,公子一下子就成为人上人了!”
肖平蹙眉听了一下,直接打断道:“好了,我知道了。不过我对她没兴趣。阿丰,送客!”
婆子不由呆住了,忙道:“肖公子,你是不是迷怔了!我说的可是真的,你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
肖平惦记曾芸芸的情况,不愿再耗费时间,破天荒地对阿丰发脾气,道:“阿丰,还愣着做什么,送客!”
倒是解鉴突然关心起这件事,问:“是蓝老爷和蓝夫人让你来的吗?”
婆子道:“是蓝小姐亲自让我来的。”
阿丰感受到了肖平的心情,不待婆子多说,冲着她一瞪眼,露出了凶神恶煞的表情:“走吧!”
婆子被阿丰拽出了门,依然不敢相信,不住嚷道:“你这个失心疯的!你会后悔的!”
解鉴看到肖平小跑着去了曾芸芸屋里,颓然坐下,对着返回的阿丰道:“丰哥,你说说,我们都是鉴湖社学出来的,怎么遭遇天差地别呢?”
阿丰被肖平呵斥了一句,却没有丝毫懊恼,而是笑道:“人与人本就是不一样,看开不就行了。”
解鉴问:“丰哥,你就这么心甘情愿当老大和肖平的下人?”
阿丰点点头,道:“我觉得很好啊!现在的生活,就是我想过的日子。不过比较遗憾的是,小姐和少爷并不把我当下人看待。”
解鉴噘着嘴,念叨着:“这个世界真奇怪,我都看不懂了。哎,我还是好好读书。考上了功名,我也要女方来求亲!啧啧,稀罕啊!”
肖平来到曾芸芸住的房间,发现门半掩着,灯却未亮。肖平想,芸芸大概是生气了。没想到,屋里却传来了清朗悦耳的读书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
听到这声音,肖平一喜,在黑暗中问:“芸芸,原来你并没有生气啊!”
曾芸芸道:“些许小事,我为何要生气。不过我很好奇你将如何应对,于是避过来听听。”
肖平看到曾芸芸并没有点灯。他慢慢地摸索到曾芸芸的床边,渐渐能够借着星光看到曾芸芸,发现她倚在床头,手中拿着一卷书,略略慵懒地蜷缩在那里。黑暗中、星光下,她的身形略显纤瘦,却又不给人羸弱之感。
肖平坐在床边,看了看远星,便对曾芸芸道:“芸芸,我只喜欢你,我只愿和你在一起。”
曾芸芸道:“平哥哥,你的心思我明白。不过,今天有蓝家的小姐看上你,明天就有可能有张家、王家的小姐看上你。这种事情的出现,我能接受。毕竟,你会越来越有出息。当你中了秀才、举人甚至进士之后,会有更多的人青睐你。”
肖平忙道:“芸芸,不管是谁,我都不在意。我真的只喜欢你。”
曾芸芸坐直了一些,道:“我信你。不过,平哥哥,我想问问你,你说你喜欢我,你喜欢我什么呢?”
曾芸芸这样一问,肖平便有些着急。虽然几乎天天和曾芸芸在一起,也发自内心地喜欢曾芸芸,但他却从没思考过喜欢曾芸芸什么这个问题。乍一被问,他倒是难于回答。愣了一会,肖平才道:“芸芸,我过去并没有仔细想过。我喜欢你,因为我觉得和你在一起,我十分开心。你的言行举止,我都感觉到悦目爽心。”
曾芸芸道:“平哥哥,难得今天我们聊到这个问题。我呢,有件事想要告诉你,就是如果你喜欢上了别人,便大大方方地告诉我。你要和别人在一起,我并不介意。你没有义务一定要守着我。”
听了曾芸芸的话,肖平的脸色猛然变成煞白,他想不明白,曾芸芸为何会向他说这些。许久,他才哆嗦着嘴唇问:“芸芸,你不想要我了吗?”
曾芸芸看肖平紧张的样子,不由一笑,但又忍不住心疼起来。她道:“平哥哥,你别多想。我只是希望你做出你最期望的选择,而不是被裹挟着前行。”
肖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想,芸芸既然这样说,肯定是有原因的吧。原因在哪里,他并不是很清楚。毕竟,曾芸芸刚刚讲的这些道理,要比学习本经难多了。
这晚,肖平睡前并没有读书,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睡着的。
解鉴看到肖平从曾芸芸屋里出来后早早熄灯,十分奇怪:难道老大又传授了肖平新的学习方法?他试着也早早熄灯躺下,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一夜里,他辗转反侧。清晨,看到肖平同样一脸倦容,他彻底迷惘了:老大的新方法,到底是什么?
曾芸芸知道肖平心情不会很好。可是,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这样做。她知道,肖平对她的情感是真诚的,但也是很单纯的。这种单纯,虽然经历过艰辛生活的考验,却并未如何承受诱惑的磨练。如果和肖平相携手,她希望两个人走下去的路是长久的,否则,不如各自尽早做出选择。
一夜未眠,就当作给肖平的一点考验吧。
在情感面前,骄傲一点,有时候就是女子最从容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