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浮村,这个罗霄山麓少人问津的小小山村,因为大量官军的涌入,被打破了原有的宁静。
罗霄山脉位于湖南与江西两省交界处,因为地形复杂,历来属于两不管地带。有些年月,不乏有人在这里落草为寇,或鱼肉百姓,或除暴安良。这些年,朝廷对此地的控制加强。最低在靠近平地的山麓地带,老百姓勉强能够维持营生。
不过村里卑微的山民,多数生活得很辛苦,屋里屋外都有干不完的活。哪怕是雨天,也仍旧不停地忙碌。吃完晚饭,本当休息,可现在村里到处都是持刀弄枪的恶狠狠的“恶人”,各家各户都插上了门闩,战战兢兢地躲在屋里听着外面的动静。偶尔有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哭闹起来,会有父母立即捂上他们的嘴巴。
村口破败的小庙早已住满了人,地面上打满了地铺,可依然不够。王本财带领两个亲兵,敲开了几家住户的房门,总算把所有的下属都安置下来了。自然,银钱是要给一点的。好在这趟公差,千户所十分重视,给他批了一笔现银。
肖平和曾芸芸被安排到了里正的家中,原本这处房子应该是王本财住的。不过他们出兵之前,顶头上司嘱咐他一定要照看好这两个人,他不得不郑重。听千户说,二人的关系在天师府。王本财原本帮助肖平,一半是出于公务,一半是出于与肖山的交情。眼下肖平虽然没有功名,但已有发迹的迹象,他乐得烧一次冷灶。
至于其他人家的住宿条件差一点,他真的无所谓。他是战场上厮杀惯了的人,泥水中都睡过觉,并不在意这些。
就这样,耗费了不少时间,这些官兵总算被安置下来了。生火做饭吃过后,他们也总算消停了。
疲惫了半日,这些官兵大多数很快就睡着了。从吃这碗饭起,他们就已经习惯了孤独、寂寞和困苦,虽然条件简陋,可也不在话下。
肖平和曾芸芸坐在铺着柔软被褥的床上,相视一笑。
肖平道:“今天真危险。”
曾芸芸道:“是。多亏了阿丰和沈有容。”
肖平道:“不知道阿丰现在怎么样了。我有些担心他。”
曾芸芸道:“阿丰素来机灵,应该无事。另外,千户所已经派人追过去了。”
肖平知道曾芸芸是怕他过于担心,他猜想,曾芸芸此时也是挂念阿丰的。相比沈有容,阿丰引走马贼的任务最危险。
王本财带着两个亲兵住在隔壁。晚饭后,他的手下抓住了一个马贼。这个马贼听说肖平和曾芸芸单独在一起,起了贪财之心,一路追来。他以为能抓到二人。谁想到刚一进村,就被王本财的下属擒获。
王本财道:“真是贼胆包天。”他索性命人将抓到的马贼捆在院子里。
眼下,他们也没有睡,而是在讨论那群马贼。说话声隐隐约约地翻过院墙,被肖平和曾芸芸听在耳中。
一个亲兵道:“头,听说这些马贼在我们这里还经常干些盗墓的行当。”
王本财道:“倒是有这种传言。我曾问过我兄长,吉安府的地下到底有什么。我兄长告诉我,任何一座城,都是由村落发展为市镇,再发展为城池。朝代更迭中,也难免因为战争,城池隳于战火。在一片废墟之上,又渐渐有了人烟,出现了村落,小镇,直到今天。我兄长说得比较深奥,我没弄明白,就直接问他如果有人在吉安府盗墓,能不能挖到宝贝。”
另一个亲兵问:“王老爷怎么说?”
王本财道:“我兄长告诉我,外省且不说,单单是南昌,找片地方随便一挖,宝贝都比吉安多。我兄长还举了个例子,他说南昌那边埋了个海昏侯,当过汉朝的皇帝。你们说,陪葬的东西能差吗?若非穿了这身皮,当时我都想跑南昌去挖一挖!”
说到这里,王本财和两个亲兵都大笑起来。
王本财又道:“不过,我们不做,未必没人做这笔买卖。江西是大明第一个省,在这里打了很多仗,死了很多人,有些地方,常有人说阴气很重,不适合人居住,但是却成了建造阴宅的上佳之地。所以,有些地方墓群很多,一直以来都是盗墓贼喜欢光顾的地方。虽然容易挖掘的早已被刨了不知道多少遍,可是在深深的地下,仍然不时有盗墓贼有所收获。当然,也有无数的盗墓贼在这里丧命。很多千户所都把势力延伸到这里,也是想从中分一杯羹。他们是不用挖坟的,不过从中抽成罢了。”
在山中,天已经有些凉了,再加上王本财讲的这些,两个亲兵都觉得有点冷,便点上潮湿的木柴,开始大口地喝酒。火光中浓浓的炊烟冉冉上升,慢慢在夜色中悄悄弥漫,渐渐消散了。
王本财还想着亲兵问的问题:马贼?盗墓?还真说不准!
夜半,曾芸芸和肖平刚睡着,便被吵醒了。清脆的马蹄“踢踏”声在宁静的山村传开,敲击着夜的静谧。许多人家的孩子被高昂的马嘶惊醒了,啼哭了两句,大人赶忙安抚。听到没有别的动静,他们惶恐的心很快又安静下来,再一次睡去。
曾芸芸和肖平听到了隔壁传来的声音:“拿住那些马贼了。不曾有人丢了性命,只是几个兄弟受伤颇重。倒是昨天傍晚,府衙的兵卒死了三个。”
随后是王本财的声音:“府衙的事情,自有汪知府操心。这些马贼中颇有几个硬茬,我们没人死已经很不错了。受伤的兄弟,要好好抚恤。接下来,估计还有硬仗要打。”
曾芸芸和肖平放下心来,又很快沉沉睡去了,鼻息浓重,说明他们也累了。
这天晚上,曾芸芸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变成了一个侠女。在梦中,她来到了一个古朴的小城,独行于熙熙攘攘的街市。平凡的百姓,只能苦苦追求温饱,哪去管断壁残柱见证了多少血雨腥风。昔者为城池,风云变幻中历经几度繁华。可如今所剩,不过是狼藉的几堆坟茔。
江湖不同样萧索吗?纵然英雄无悔,剑指天涯,哪怕一统江湖,也不过是几十年的恩怨仇杀。有人喜欢游历,可是凭着一双脚,又能走多久,走多远?徒惹下几许相思,几许落寞,几许嗟叹。漫漫江湖路,情丝缱绻,英雄落寞,都是在苦苦挣扎。
做梦时,曾芸芸不断辗转,脑海中思绪如棉,盖过了夜的浅吟。在梦中,她似乎还听到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曲子,也不知是属于那个世界的记忆,还是真的就在这山村之中。可是,不管是阳关三叠乱,还是城春草木深,都无法道尽她纷乱的梦境和情愫。
当曾芸芸醒来,回忆凌晨飘渺的梦境,不由一声叹息。这应该是穿越以后郁积的负面情绪,因为这个小山村而全面爆发了。
她看了看床的另一头依然在酣睡的肖平,睡梦中还带着浅浅的笑,像一个小孩子,曾芸芸突然觉得“既来之则安之”并非一句纯粹安慰人的空话。
她刚刚站直身子,便听到隔壁院里传来一声惨嚎。肖平也被惊醒了,爬起身来。附近的几户村民已经乱了起来。
曾芸芸和肖平来到隔壁的院子里,发现被抓的那个马贼正缩在地上浑身抽搐,不一会就面孔扭曲死掉了。
二人看清了马贼的面目,正是昨天傍晚临阵脱逃的那一个。
王本财带着亲兵检查了一下尸体,道:“是自己服毒死的。毒囊一直藏在他舌头底下。”
他们又看了看绑住马贼的绳子,被磨掉了三分之二。
曾芸芸明白,这马贼大概挣扎了一夜,试图逃走,但是到了清晨也没有磨断绳子。他知道自己不会再有机会,便服毒自尽了。
王本财道:“这伙马贼,控制人倒真的是好手段,也不知背后是谁。”还有一点他没有说,那便是马贼在吉安盘踞活动的目的愈发可疑。如果不是他们所图甚大,不会有如此布置。
死掉的马贼很快被抬走了。围观的村民各自回家安慰孩子。
曾芸芸看了看肖平,发现他并不害怕,只是神色十分严肃。大概肖平已经想到他们面对的马贼,和一般只为劫掠些财物的贼人完全不同。
走回院子里,曾芸芸和肖平听到了里长与他儿子的对话。
“阿爹,我真纳闷,你为什么让那些凶巴巴的人进我们村呢?虽说他们也有好眉好貌的,可大多数都长得太吓人了!刚刚听二狗说,他们全家昨晚都睡在外面,好几次都冻醒了!”
“呵呵,你怎么不明白呢?还是愣头愣脑的,真不懂事!这些人一个个可都是杀人不眨眼,咱们惹不起啊!这几年日子我们过到这一步不容易,千万别惹出什么祸患来,把咱们家给糟蹋了。”
“阿爹,看你说的。我们给别人行方便,已经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他们还想怎么样?何况,舅舅不是在县上的衙门里当差吗?到时候领千军万马回来,这些人能怎么样!”
“行了,别乱说了!你舅舅现在在县上的衙门也没混出什么名堂,上回偷看县太爷丫鬟洗澡,差点让人家打断腿,不知道送了多少银子,才保住饭碗。你小孩子家,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还千军万马?到哪找去?而且这些是什么人?是官军!”
“阿爹,刚刚隔壁二狗家有动静,他们说是死人了。”
“嘘,孩子,这些事千万别乱说了,会惹祸的。赶紧去洗把脸,一会还要去拾粪呢!”
“哦,我拾完粪可以去找二狗玩吗?”
“玩什么玩?当不得吃,当不得喝的。算了,你要去就去吧,只要把今天的粪拾够就行了。今天村里来了几匹马,马粪会有很多。记得,出去不要乱说话。”
“好的,阿爹。”
肖平和曾芸芸各自慨叹:纵然在盛世,百姓的生活也是如此小心翼翼且艰辛。
早饭之后大家动身返回府城,小小的罗浮村渐行渐远,隐没在山林中,不过村中的一夜,始终让曾芸芸无法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