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八日,凉爽的天气里,月考开始。整场考试将持续一个上午。
平日里略显嘈杂的书院,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书院外、内、上三舍的卷子不同,游学生和在舍生的卷子也不同。
游学生考的内容更加基础,只有帖经题和墨义题,也就是句子填空和注释。在舍生就难得多了。以肖平所在的外舍生来说,除了帖经题和墨义题外,还要写一篇八股文。
坐在桌前,拿到试卷,填好姓名,肖平没有立即下笔答题,而是浏览起整张试卷。
二十道帖经题,十道墨义题,一篇八股文,题量稍多,并不轻松。
肖平看向第一道帖经题。
试卷上印着:“子曰:‘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后面是长长的空白,然后又有几个字:“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
中间的空白,自然是需要填写的地方。
这句话出自《论语·里仁》,哪怕一般社学的学生,也需要熟读成诵。
不过想想自己也是社学的学生,肖平不由一笑,随即认认真真在空白处写下一段小楷:“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
在曾芸芸的监督下每日勤练不辍,肖平的书法已经很见功力,已经能够展现出颜体端庄阳刚的美感。另外,因为曾芸芸给了肖平许多后世书法家的感悟和技巧,再加上曾芸芸刻意的理念灌输,肖平的颜体还多了一些他自己融入的秀美之感。
检查了一下,没有错漏,肖平继续下一题。
这一题还是出自《论语》。虽然已经滚瓜烂熟,但肖平依然认真细致,默写后还检查一番。
连续答了三道《论语》中的句子,接下来的七道题,分别出自《孟子》《大学》和《中庸》。对肖平来说,这种纯粹考察记忆力的题并没有难度。
不过肖平想来,其他人也不会在这种题上犯错。真正拉开分数的,还是下面两种题型。
墨义题的第一题同样出自《论语》: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这句话意思看似简单,可实际上有坑。
肖平还清晰记得自己学到这段话的时候,曾经向曾夫子请教过。曾夫子告诉他,最后一句的四个字“无所取材”,有人直接解释为没有地方取得木材。也有人认为“材”通“裁”,将文意解释为“子路太好勇,不知节制、检点”。因为朱子赞同后一种观点,所以就要按照后一种解释。
肖平却认为夫子对子路是由衷地赞赏,并没有讥讽他的意思,便向曾芸芸倾诉苦恼。
曾芸芸当时问了他的理解。肖平的理解是另一种模样:
夫子道:“主张行不通,我就坐个木簰到海外去,跟随我的恐怕只有子路吧!”子路听了很高兴。孔子说:“子路这个人太好勇了,精神超过了我,我就没有什么可取的呀!”
曾芸芸听过之后,着实夸赞了肖平一番。肖平当时被曾芸芸夸赞得有点摸不着头脑。曾芸芸却对他道:“读书,需要人云亦云,也最忌人云亦云。”
曾芸芸告诉他,学习道理的时候,要注重个人思考,考试的时候,要用好先贤的话语。肖平立即懂了。
面对这样一道题,肖平虽然有自己的解释,也认可自己的解释,可他还是铭记了曾芸芸的话,学会了灵活变通。于是,他认认真真地写了下朱熹在《四书集注》中引述的程颐的注解:
“浮海之叹,伤天下之无贤君也。子路勇于义,故谓其能从己,皆假设之言耳。子路以为实然,而喜夫子之与己,故夫子美其勇,而讥其不能裁度事理,以适于义也。”
毫无疑问,在这种考试里,这便是标准答案,考官不会质疑,也不敢质疑。
这种情况下,肖平超凡的记忆力再度发挥了作用。否则,自己的理解很容易会和前人的注解弄混。所以,很多读书人为了避免犯错,不得不在读书过程中给自己洗脑,一味迷信古人注解。为了科举,他们不得不如此。
当肖平把墨义题做成了帖经题,这十道题也就没有难度了。肖平所写的答案,全部出自朱熹的《四书集注》。若是不完全,则引用其他先贤的话作为补充。
做完这两种题型,肖平看了看天色,也就刚刚过去一个时辰。
最后一道八股文,题目只有四个字:不以规矩。
这个题目属于小题,出自《孟子·离娄上》:
孟子曰:“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
虽然对出处和文意都很清楚,可要写好一篇三百字以上的八股文却很难。出处和文意,依靠勤奋便可记住。可要写好精巧的文章,知道这些还远远不够。比如第一步破题,考验的就是他的思辨力和笔力。在《小题文府》中,他还没有读到这一篇,否则倒是可以借用一下。
没有规矩,依靠什么呢?肖平想了很久。这段时间以来,他第一次尝到了绞尽脑汁的感觉。
在脑海中一次次构想,又推翻,再去尝试。最终,他结合原文,还是落定在明与巧上。于是,他在草稿上写下了破题:“规矩而不已也,惟恃此明与巧也。”
破题想好了,承题就简单了:“夫规也矩也,不可不以者也;不可不以而不以焉,殆深恃此明与巧乎?”
不过接下来的起讲和入题又耗费了肖平很多时间。
当肖平将最后一句“不以规矩,何以成方圆哉!”写完,已经过去了足足一个时辰。
肖平完成考卷时,曾芸芸早已趴在考场中酣睡了小半日。
曾芸芸并没有逼迫自己背诵四书五经。她能记住的那一小部分,全部都来自中学、大学读书时。
她可以影响肖平的记忆力,她自身的记忆力更不差。不过,既然大脑有便携式智能搜索功能,她就没有必要折磨自己。
别人面对考卷,追求的是考出最好成绩,曾芸芸考虑的则是什么样的成绩最合理。
在白鹭洲书院这几日,她发现,当个旁听生很好,想来就来,想听谁的课就去听谁的课,想不来就可以歇着。一旦考入书院,成为正式的学生,就要被分配讲郎,每日规规矩矩地听课并要做经义,反倒被拘束住了。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怎么可以再次把自己关进来?
想到这里,曾芸芸随随便便答了几道题,还故意写了几个错别字。
看看卷子,曾芸芸想:四书都默错了,这下应该考不上了吧?
坐在最后一排的沈有容,已经盯着曾芸芸的背影看了快一个上午了。
“像,真像。”他发现,哪怕只是背影,曾芸芸也酷似圆儿。
不知不觉,记忆中的片段纷至沓来,沈有容陷入其中,一时间无法自拔。
当窗外的日头已经十分耀眼,他才有些慌乱,赶紧将未完成的卷子完成。
相比曾芸芸的轻松和沈有容的松散,解鉴很紧张,在不断流汗。难,比较难。帖经题还好,虽然他有个别题没把握,但基本都能答出来。墨义题虽然有一半没把握,但毕竟填满了。轮到八股文的时候,他只觉得无从下笔。不过看看窗外日头高起,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写下来。至于结果到底如何,他不清楚,只想学着曾芸芸那般,好好睡一觉。
整张试卷完成之后,恰好要交卷了。解鉴来不及检查,就把有些凌乱的卷子交到了考官手中。肖平答得如何呢?他很想知道。
程乾的考卷和肖平等人的是一样的,题目稍难。不过,程乾并不知道也不关心卷子的难易。程乾认为书院先生教的这些都没用,他自学的东西已经足够,只是名气不显。如何才能彰显自己的才情呢?程乾觉得小小的试卷压根检测不出什么,他必须有更惊人的举动。
想了想,程乾在卷子上龙飞凤舞地用狂草一般的字体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随后在卷子上写下了五个字:“一览众山小。”
写罢,程乾在考官诧异的眼神中,将手中的毛笔丢到窗外。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无比潇洒!可惜的是,只有考官一个人注意到。
“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程乾念叨了一句,起身第一个交卷,突然生出了一种曲高和寡的感觉。
和解鉴同一个考场的殷志,做题速度要快很多。毕竟在白鹿洞书院,他经历过多次这种考试,而且有很亮眼的成绩。看了看坐在前面,不断挠头的解鉴,殷志的心中充满了不屑:社学,也就这水平!
鄙视之后,殷志看了看自己的卷子,心中充满赞赏!这才是真正的锦绣文章!做完卷子,殷志信心满怀,没有再检查,直接交到了考官手中。
此时的考官,正百无聊赖,突然看到有个学生早早交卷,不由被吸引住了。
殷志要的就是这种关注。毕竟,考官若是觉得他答得好,是很有可能为他扬名的!
悄悄回头看了一眼,果然,考官在聚精会神读他的卷子,殷志大喜。他可以想象肖平看到成绩之后绝望的眼神,而他则被一众先生夸赞,被所有同窗羡慕。
到底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挖苦他呢?殷志突然觉得自己掌握的词藻还不算丰富。嗯,最好写一篇八股文骂他,这样才显得自己有水平!
殷志刚想回住处实施,又觉得不妥。他觉得以肖平的水平,未必能看得懂他的文章。算了,还是当面嘲讽他吧。
殷志正带着笑想象自己的美好前景,不经意间看到了前方临风背手而立的程乾,不由一慌。
这是何人?怎么交卷比我还早?看他如此淡定,考的定然不错,莫非是位文章圣手?
突然间,一股的挫败感涌上了殷志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