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文峰山下而回,纤纤并没有带月儿立即返回府城,甚至县城都没有去。
不需她说什么,只需月儿略略示意,熊峰和解鉴便主动挽留她们。
文峰村距离吉水县城并不远,她们可以一早从县城赶往这里,傍晚自然能够赶回。不过,大概是认为自己误会了曾芸芸,纤纤在喜爱之余,还对曾芸芸心存愧疚——纵然曾芸芸并不知道她的心意是如何变化的。
心一横,纤纤决定留宿文峰村。这些年来,这是她们第一次在外留宿,自然也会为此付出一些代价,可是纤纤并不在意。
痴情的男女总是喜欢付出,一方面是渴望情人的悦纳,另一方面则是说服自己更加投入。纤纤对曾芸芸如此,熊峰对纤纤也是如此。文峰山上的午饭,熊峰耗费了不少财力。他早早雇佣了一众山民,送来了各种食材,包括一只刚刚被猎到的麂子,还让家中的厨娘准备了许多现成的吃食。这番心思并没有白费,大家吃得酣畅淋漓。
肖辩家就有空闲的宅子,而且不小。熊峰和解鉴表示今晚也要留在这里,说是为了保护两位姑娘。
晚上,肖平家烙起了葱油饼。当然,动手的是肖平和阿丰。
曾芸芸已经随意惯了,也不拘家中来客,略略由肖平招呼了一番,她就躺在了椅子上。上午爬了文峰山,下午又与几个人同游了赣江,她确实有些累了。不过,她没有学纤纤和月儿那般强撑着。
纤纤略略留意,便看清楚了这处宅子的布局。曾芸芸住在主卧,两间客房则分别由肖平和阿丰居住。
她有些好奇,肖平和阿丰为什么会住在“曾云云”家。不过想来是三人关系莫逆,二人时常来曾家做客的缘故。
此时,纤纤一度生出了一个极为诡诞的念头:若自己是个男儿,其实也挺好,最低可以大大方方地和“曾云云”来往,而且可以和肖平、阿丰一样住在这里。
肖平和阿丰烙的葱油饼很香。纤纤还有些拘谨,月儿已经能够和熊峰、解鉴一样放得开,纵然葱油饼很烫,也不愿意停嘴。
吃过简单的晚饭。纵然有纤纤在,肖平还是略略寒暄几句,就去房间读书去了。这段时间,曾芸芸和曾夫子对他的要求都比较严。白日里游玩耽误的功课,他必须在晚上补上。
阿丰坐在那里,话并不多。纤纤发现,这是一个善于倾听的人,但确实不爱说话。她想不明白,阿丰这种性格,为什么会和“曾云云”、肖平成为很好的朋友。
有人话少,自然有人话多。熊峰和解鉴,一唱一和,向纤纤和月儿大献殷勤。不过,纤纤的心思,始终还是在曾芸芸身上。
曾芸芸歇够了,吃了点葱油饼,又略略指点了一下阿丰在火候上的偏差,便起身到院中。
入秋了,非常清爽,夜色中的天空如同蓝色的锦缎。一弯明月挂在天上,散发出皎洁的光辉。当月圆的时候,便是今年的中秋节了。
曾芸芸站在庭院中,仰望着月亮出神。
纤纤站在门厅前,凝视着曾芸芸的背影。裁剪简单的长衣,趁出她优雅的身形。纤纤觉得,眼前的人,除了稍稍纤瘦一些,无论姿容还是气质,都是她生平所仅见。
她不由看得有些痴了。
曾芸芸转过身,看到了纤纤,笑道:“纤纤姑娘,来看月亮吗?”
纤纤步入庭中,道:“刚刚不过是随意走走。不过,今晚的月色确实很美。”
曾芸芸道:“既然觉得美,不妨好好欣赏一下。岁月倏忽,美景难得。”
说话时,曾芸芸从墙角取出了一把大剪刀,开始修建院子中栽种的一些花木。这些花木早些年便已经种下,不过黄冬生住在这里的三年,花木疏于管理,已经死掉了一部分。余下的,也都长得怪模怪样。
剪刀轻灵翻动,花木多余的枝叶便纷纷落下。纤纤看到,曾芸芸的每一剪,几乎都恰到好处。这些花木经过了她的修建,不仅没有留下太多人为的痕迹,反倒是更显得自然且蓬勃向上。
“真是一个奇男子。”纤纤暗叹。
“你说什么?”也许是纤纤的声音大了一点,曾芸芸听到了,随口问。
“我说,你剪得真好。”纤纤道。
“这些花木,都是父亲很多年前种的。这几年没有养护好。至于修剪,不过是随手为之罢了。”曾芸芸道。她上大学时,曾经选修过园艺课,对于花木,她比较熟悉。随手为之,不算夸张。
“曾公子,能让我试试修剪这些花木吗?”纤纤问。她自己都好奇,为何突然之间,有了这种冲动并且宣诸于口。
曾芸芸微微一笑,递上了剪刀。
纤纤接过去之后,凝视了半晌,却觉得无处下手。刚刚看到曾芸芸应付自如,她觉得修剪花木很简单,谁想到轮到自己,却不知道如何是好。
曾芸芸看她如此,便走过去,一把拉住了纤纤的手,对着一枝花木,道:“此处可以下剪。”
手突然被曾芸芸拉住,纤纤的脸猛然一红。若是其他时候,她肯定甩手挣脱,甚至会斥责对方。可是被曾芸芸抓住之后,她只觉得心跳得厉害,偏偏无力将手抽出,只是任曾芸芸握着。
“呱嗒”一声,纤纤没有拿住剪刀,将其掉落在地上。
“他竟然握了我的手!他为什么这么大胆?难道他已经看出了我对他的心意?”纤纤低着头,不敢再去看曾芸芸。
曾芸芸有些奇怪,俯身捡起了剪刀。纤纤的手已经紧缩回去。
发现曾芸芸又看过来,纤纤这才再次接过剪刀。
纤纤不断地问自己:“他若再出手,我该如何是好?”
曾芸芸却未注意到她的心思,只是道:“修剪花木,有三剪三不剪。一是剪迟不剪早。有些花木,剪后容易失水干枯,所以春剪优于冬剪。这些梅花比较特殊,秋天也是可以剪枝的,不过不宜过分。你看,剪掉这些弱枝、老枝、枯枝,有利于它通风。二是剪粗不剪细。有些枝条未木质化时修剪,并不能发侧枝,却从剪断处发芽继续向前生长,形成不了角度。另外,强行剪枝会使花木失势。要待枝条成型,否则有些地方纤细、单薄,会无法弥补。三是剪肥不剪瘦。若是缺肥,新枝就很难生长好。因此,在生长旺季,可以间隔着浇水、浇肥,但不可太密……”
纤纤初时听得仔细,可是当她一再凝视曾芸芸的眼神,便不由自主将心神都寄托在了她的身上。曾芸芸再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钻入她的耳中,却化作了其他的声响:“你是纤纤?我是曾云云,你喜欢我吗?”
看到纤纤一直盯着自己,曾芸芸渐渐察觉到她眼神的怪异,问:“纤纤姑娘,你怎么了?”
纤纤没有回应。
曾芸芸有点慌,不会是她有什么宿疾突然发作了吧?于是,她忍不住走上前,拍了拍纤纤的肩膀。
感受到肩膀上传来的手掌的温热,纤纤才回过神来,随即想到自己的肩膀被曾芸芸触碰了,不由又是一羞:“曾公子,你可不可以不……”
曾芸芸问:“我怎么了?”
纤纤便说不出话来了。她自小就在欢场中长大,虽然守身如玉,从不与男人这般亲近,但是男女声色早已见惯。若是逢场作戏,也不需要如此害羞。可是面对曾芸芸,她始终无法给对方一个明确的界定。她时而觉得眼前的曾芸芸是个落落寡欢的忧郁少年,时而觉得曾芸芸是个风度翩翩的浊世公子,有时候又觉得曾芸芸是个善于琢磨女人心思、能够轻易俘获女人欢心的情场高手。
在曾芸芸面前,纤纤觉得自己是欲拒还休、退又不甘,不上不下地擎在这里,有些左右为难。
看到纤纤不言语,曾芸芸放下了剪刀,看起来似乎是要回屋内了。
纤纤看了一眼天上的弯月,觉得自己这一次不把话说透,就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了。
看到曾芸芸转身,纤纤终于鼓足勇气,道:“曾公子,我有件事要对你说。”
话说到这里,纤纤心中暗道:你这小冤家,非得逼我主动恳求吗?
曾芸芸站住了,道:“纤纤姑娘,请讲。”
纤纤恼恨地用脚踢了一下地面,颤声道:“曾公子,你嫌弃我吗?”
曾芸芸摇摇头,道:“没有一丝嫌弃。有时候,我还挺欣赏你呢!”
曾芸芸基于后世价值观的判断,深知纤纤这些人走上这种道路的无奈。另外,她自己也是女人,更加了解女人身处这种境地需要承受的困苦与压力。对纤纤,她确实有同情也有欣赏。
纤纤看曾芸芸答应得痛快,有点不相信,再次问:“曾公子,你真的不嫌弃我,反而有些……欣赏我?”
曾芸芸点点头,道:“确实不嫌弃。你很好啊,为什么要嫌弃你呢?很多地方,我觉得自己比不上你呢。”
纤纤看了看曾芸芸认真的表情,轻咬了一下下唇,问:“若是纤纤愿意追随公子,不知道公子会不会拒绝呢?”
说完这句话,纤纤只觉得自己面颊似火,忍不住低下头来。
曾芸芸有点疑惑:“你追随我?可是我暂时不需要别人追随啊。”
纤纤小声道:“公子难道不需要人侍奉吗?”
曾芸芸有点恍然,道:“你看看我这家境,有阿丰跟着我和肖平就足够了。”
纤纤有点不知道曾芸芸是不是故意装傻了,只有硬着头皮嚅嗫:“我和阿丰是不同的。”
曾芸芸只好道:“你确实和阿丰不同。不过,我们暂时不需要这么多人。而且,若是让姑娘来这里,也太委屈你了。”
纤纤神色一黯,觉得曾芸芸所谓的委屈,大概是不想给她一个好的名分。不过出入过欢场的女子,想给读书人做大妇,是很难的。她虽然不甘,但是也不得不安慰自己接受这种命运。
另外,曾芸芸说了两次不需要别人追随,纤纤觉得这是曾芸芸担心她带着月儿来这里之后饮食起居会耗费很多银子。这种情况,她也经历过。此前,她有一位相处很好的姐姐,喜欢上了一个秀才,不仅自己掏的赎身银子,而且跟随了那秀才之后,还要倒贴银子补贴对方。不过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再卑微一些,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想到这里,纤纤道:“我不计较那些。另外,这些年,我也薄有积蓄,除掉赎身的银子,还能剩下一些,不会拖累公子的。”
曾芸芸忙摆手,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真的……”
纤纤却道:“是公子看不上纤纤的蒲柳之姿吗?”
曾芸芸一听,终于完全明白了纤纤的意思,不由暗骂自己有点蠢。于是,她一解头上的发髻,如瀑的长发披散之下,配上眉黛春山、秋水横波、丹唇冰面,立即恢复了尽态极妍的女儿身。
曾芸芸道:“纤纤姑娘,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纤纤一看,顿时怔住,一时间,犹如最心爱的瓷器被摔在了玉璧上,虽然惊艳,但却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