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洲书院的一众学生一个个眉头紧锁,偏偏一点头绪都没有。
曾芸芸想,用这种对子难为他们,是不是有些欺负人?
不过,这个世界上总是有一部分人喜欢蹬鼻子上脸。不痛下杀手让他们知难而退,他们还会纠缠个没完。好好的游湖、野炊变成了中华诗词大会,太没意思。
足足一盏茶的时间,船上的人依然一声不吭。大家甚至都发现,因为着急、天热,敷粉的邱乘脸几乎都花了。一滴滴汗水裹挟着脂粉流到了他的脖子里,宛如一个小型的泥石流。
中年文士自言自语了数次,或是点头,或是摇头,看起来是想出了下联,然后又总是不满意。
熊峰道:“别浪费时间了。速速下船!”
邱乘紧咬着嘴唇,终于开口:“是邱乘无能,与白鹭洲书院无关。”
他回头又看了看四个同窗,道:“抱歉。”
其余四人默然无语,心知也怪不得邱乘,便纷纷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一起退出了游船。
纤纤站起身,走到肖平面前,盈盈一拜,问:“还请肖公子赐教。小女子很想听听下联。”
肖平摆摆手,道:“我亦不知道下联。”
在曾芸芸听到的故事中,下联是讽刺考官的:“二人成天,一人成大,天大人情,人情大于天。”不过,曾芸芸没有告诉肖平下联。能赢就行,没有要搞得过于惊人。而且,别人的毕竟是别人的,曾芸芸没有借此扬名的念头。
纤纤道:“小女子刚刚想到一句下联,还请各位指点:未出为甲,全出为申,甲申猴急,猴急甲追申。”
纤纤是用了天干地支中的“甲申”二字,借申代指猴来入对。
听了纤纤此联,白鹭洲书院的众人都露出了惭愧又敬佩的表情。
倒是年纪最小的解鉴道:“太牵强了。”
纤纤道:“我也觉得是。”
不了那小丫鬟却瞪了解鉴一眼:“我家小姐对得很好。你觉得牵强,你来一个啊!”
解鉴一听,忙道:“纤纤姑娘对得是极好的。我没有说牵强,我说的是白鹭洲书院的几位仁兄实在是太坚强了。比文失败了,还站在这里。”
小丫鬟听了之后,转怒为喜,道:“这还差不多。”
解鉴看她如此,忍不住扯着熊峰的袖子,道:“看到了吗?她对我笑呢!”
邱乘等人输了之后,虽然想立即离开,但是纤纤没有走,他们也舍不得走。他们耗费了无数心力才得到了这个与纤纤同游的机会,实在是不愿意放弃。
中年文士道:“我刚刚也想了一个下联:单人是人,双人是从,人从大众,大众从一人。不过还是显得空洞,纯粹是为对而对,落了下乘。”
纤纤听了,脸上倒是露出了赞许之色。相比她那一联,中年文士所对更加简单,但是从文从字顺的角度讲,却比她的那一联自然许多。
曾芸芸此时站起身来,道:“我们去游湖吧。”
说完,她率先上船,鉴湖社学的学童以及熊峰和肖辩都跟了上去。
白鹭洲书院的学生明显觉得丢了面子,当鉴湖社学等人经过他们时,陈克忍不住道:“敢不敢和我们比一比八股文?”
解鉴回道:“要不要和我们比一比种田?”
陈克听了,一股优越感又在内心升腾起来,道:“粗俗!”
解鉴又回:“种田怎么了?你难道不食五谷?你不粗俗,中午就优雅一下给我们看看!”
听了解鉴的话,小丫鬟忍不住又笑。解鉴仿佛得到了极大的鼓励一般,用上了新读的论语中的句子,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陈克气得哆嗦,但自知若是论五谷,实在比不上这些山野学童,便只得用“不可理喻”这四个堪称万金油的字来表达自己的不屑一顾。
肖平经过中年文士身侧时行了一礼,道:“多谢先生主持公道。我们马上去游湖,先生可愿一道。”
中年文士道:“你们小辈切磋,我也有所获益。我来此地,也是为了游湖。不过,我已经雇了船了。”
说完,他笑了笑,上了旁边的一艘小船。
倒是纤纤还惦记着下联,问肖平:“肖公子,真的没有下联吗?”
问的时候,纤纤的眼睛明显看向曾芸芸。
肖平意识到她大概察觉了其中的蹊跷,便道:“我是真的没有。”说罢,匆匆上船。
这艘游船很大,上面还搭有凉棚。大家坐在船上,临近水面,倒不是很热。说起刚刚胜了白鹭洲书院,大家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熊峰的声音最大,道:“都说白鹭洲书院如何了不得,可我看来,不过如此罢了!”
肖辩在文峰书院待得久,比他要冷静,道:“等到科考的时候,你就知道白鹭洲书院的厉害了。社学我们不去说,就拿我们文峰书院来说,每次科举,考中几个举人都是值得欣喜的事情。可是在白鹭洲书院,人家看重的是出了几个进士。至于府试和县试,也就案首能被他们重视一二。再说,我们只是在对对联上胜了他们,可是科场之中,真刀真枪比拼的却是八股文。”
解鉴倒是赞成肖辩所说的:“确实。我最近已经开始读四书,看似简单,实则很难。别说进士、举人,对我来说,中个秀才都难如登天。”
熊峰听解鉴这么说,忍不住叹道:“你都难,我可怎么办?”
解鉴白了他一眼,道:“你家里银子使不完。我家则不一样。我读不成书,将来过日子都难。不过我们都还年少,有的是时间努力。不过我很疑惑,你对的对联真的是你想的?”
熊峰知道瞒不住这些人,便“哈哈”一笑,道:“自然是有高人指点。”
解鉴看了看后方,道:“他们跟过来了。”
众人扭头一看,发现那中年文士坐着一艘小船,而白鹭洲书院五人和纤纤、小丫鬟则坐了另外一艘船,一前一后跟了过来。
中年文士对着众人挥了挥手。在他手中,不知何时已经端上了酒杯,正在豪饮。也不知道他所饮的酒是不是同样为果酒,又或者他的酒量真的很好,总之他一杯一杯饮下去,连呼“痛快”。
饮到酣畅,中年文士作起诗来:“为俸三升米,樊笼寄此身。山横拦去路,河乱入迷津。曾怨孤骈远,忽迎万舫新。乖违不自弃,诗韵长精神。”
尾随而至的另一艘船上,纤纤坐在船首,拿出了一副牙板,打起了拍子。待到中年文士吟罢,纤纤站起身来,赞道:“好一句‘诗韵长精神’!先生大才,令小女子钦佩,不知可否赐告名号?”
中年文士笑道:“当不得大才,不过是被几位小友激发出了诗兴罢了。至于我的名号,其实很多。不过真名只有一个,就是康啸林。”
自称康啸林的中年文士说罢,纤纤那边满船解惊:
“竟然是名传海内的康解元!”
“是啸林先生!”
“这不是我们白鹭洲书院的新任山长吗?此前听说他要来,可始终没有到任,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
“山长诗行天下,今日一睹,果然令人叹服!”
“我白鹭洲书院有山长这样的前辈执掌,将继续大兴!”
纤纤本人,脸上已经满是仰慕,她道:“此次来鉴湖,得见啸林先生,三生之幸!”
相比这一船人的激动,曾芸芸身边的人都淡定许多,甚至还有些疑惑:这康啸林是谁?
哪怕是曾芸芸,此前也未曾在史书中看到过此人的名号。
最终,还是在文峰书院混迹时间最久的肖辩想出来了:“我晓得了。这位康啸林先生,曾经是江西乡试的头名,所以才被称为康解元。解元虽然难得,但每次科考,每个省都有解元,还达不到被众人十分推崇的高度。可是这位康解元的厉害之处还在于,他喜欢钻研科考,但是自身并不热衷功名。之前,他只是一个童生,却写了好几本关于科举中如何应试的书籍,不过反响平平,别人还常以此来取笑他。为了争这一口气,他一口气考中了秀才和举人。考秀才时是案首,考举人是是解元。不过他中了解元之后,就宣布不会再继续参加会试和殿试,所以一直都是举人。这时候又有人嘲笑他,说他不敢去参加会试和殿试,怕露馅,还说他考上解元是运气好。不过,康解元很快又证明了他对科举考试的钻研是真的有造诣。他的三个学生,在随后的科举考试中,都考取了进士。而且考取之后,都公开感慨,若非恩师教诲,他们是不可能得中的。这一下,康解元真的名声大噪了。另外,康解元的诗文写得很好,乃是当代的一位大家,文峰书院有几位先生就很推崇他。没想到他竟然去白鹭洲书院去当山长去了。”
听了肖辩的话,大家对康啸林都有些敬畏。诗词曲赋写得好,固然难能可贵,但放眼全国,还是能找出一些人的。可是若是论对科举考试的研究,还真没听说谁能够达到康啸林的水平。另外,在这个时代,对读书人来说,考中科举远远比作出好诗、写出好文章要重要。世人的看重,愈发让康啸林的本事变得难能可贵起来。
看看白鹭洲书院这些学生脸上泛起的红润的兴奋的表情就能知道他们有多么激动。这种激动不是伪装的,而是他们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在康啸林出任山长之后,自己可能得到的好处。
曾芸芸想,这就像一个重点高中里突然来了一位高考专家,押题特别准,不管是家长还是学生,都会趋之若鹜。鉴湖社学的这些学生,年龄都很小,尚且知道康啸林的本事之强,白鹭洲书院这些汲汲于功名的学生,不可能不清楚。
白鹭洲书院的这些学生鼓噪了一番之后,催促船家从另一侧追上了曾芸芸所乘的这艘船。康啸林所在的那一侧,他们并不敢超越。
为首的方卿傲然道:“文峰书院和鉴湖社学的几位,你们看到了吧,我们白鹭洲书院不是你们能比的。且不说我们山长文名传遍神州,就说刚刚那首诗,如此气象,别说你们,哪怕教你们的那些穷先生,想破头也想不出一句吧?”
康啸林却不喜他这般卖弄,道:“不管是哪所书院,还是社学,都是读圣人书、养浩然气的地方,如何可以相互攀比排挤?你是方卿吧,切记不要拿我的一点微名去四处炫耀。白鹭洲书院名闻天下,靠的不是先生,而是学生!若是真的要为白鹭洲书院争光,你们不仅要考取功名,更要在为官之后造福一方,方才不负平生所学!”
说到最后,康啸林已经有些严肃了。
尽管如此,方卿却没有丝毫被山长批评的胆怯,反倒是暗暗自得。他在这么多人面前吹捧山长,山长纵然心中美滋滋的,又怎么可能完全应承下来?文人都爱面子,这种场合下,他只能去这样谦虚。刚刚山长提到记住了他方卿的名字,方卿暗暗窃喜。他觉得,康啸林越是批评得狠,内心其实越受用,他给康啸林留下的好印象就越深刻。
想到这些,方卿愈发变本加厉,道:“贤者任重而行恭,知者功大而辞顺。山长虽然低调,但我们这些做学生的却不能让白鹭洲书院被这些不入流学校的学生看轻了。”
说到这里,方卿很不屑地白了熊峰、肖平等人一眼,道:“不入流,就是不入流。”
就在熊峰、肖辩等人差点炸锅,就要让船只靠拢去痛殴方卿时,曾芸芸道:“做首诗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诗,我们鉴湖社学的先生几百首都作过!”
曾芸芸觉得,这种时候,已经不能再低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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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俸三升米,樊笼寄此身。山横拦去路,河乱入迷津。曾怨孤骈远,忽迎万舫新。乖违不自弃,诗韵长精神。”这首五律为作者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