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知县最近忙得焦头烂额。
在京中候缺时还不觉得如何,来到县里掌印后,他才明白,父母官不是那么容易做的。
县里的事情本来就多,县丞、主簿却觉得他年轻,有意懈怠。再加上聘的两个师爷一个突然丧父,一个突然生病,都没有到位,到如今还是他在穷忙。
昨日下午,他得到消息,江西提学官已经到了吉安府,具体在哪个县却不清楚。陈知县赶紧连夜通知县学和县里的几大书院做好准备。重教兴学,这是知县义不容辞的责任,也是考绩的内容之一。尤其是在江西,如果学校搞不好,民情都会受影响。
今天一早,陈知县才知道,提学官到了吉安后,并没有留在府城,而是直接去了地方各县。如今已经来到吉水县,而且已经在吉水县待了两三天了。这么说的话,吉水县学校的情况,提学官早已摸清楚了。这让陈知县有些惴惴。他到任的时间并不长,对学校的了解也并不多,哪里出了纰漏,他都未必清楚。
陈知县不敢远走,便在县衙等候,得到的消息却是提学官直接去了文峰山,接下来还要去鉴湖。提学官请他直接在鉴湖等着,要和他一起游湖。
陈知县随即换了便服,又带着县丞和主簿,马不停蹄赶到鉴湖。至于县教谕,还在县学里守着。
等了没多久,就看到提学官到了。
江西布政司提学官杨秋池,今年五十多岁,在江西担任提督学政已近两年,素以爱才著称。不过,若是认为他是好脾气,那就错了。实际上,杨秋池在任近两年来,已经摘掉了四五个秀才顶上的方巾。
明朝注重学校教育,规定“科举必由学校,而学校起家可不有科举”。意思是你想考科举,必须在学校里读过书,但是在学校里读书不一定要参加科举。这也是曾芸芸认为肖平必须到学校学习的原因。只有到学校学习,才能融入大环境,才能找到归属感,也才能有参与科举的机会。
为保证地方儒学向国子监输送优质生员以及通过科举选拔官员,朝廷认为必须加强对地方学校的管理,确保地方学校按照国家意图培养才俊,于是便设立提学官这一职位。
就职责而言,提学官主要是提调学校、约束师生,负责一省院试,对地方军民利弊和官吏情况,具有上奏之权,很大程度上是“纠风纪”的“风宪官”,若是曾芸芸评判的话,她会说,提学官不仅仅是教育部门的官员,还是纪检监察部门的官员。
要当上提学官,并不容易。首先要有较高的学识,很多提学官甚至由翰林院的官员甚至儒学大师担任。其次要有良好的德行。风评不好的官员,是很难当上提学官的。
此时,杨秋池穿着便服,只带了两个随从,丝毫看不出他有朝廷正三品大员的架子。可是,有督学的身份在,任是谁都不敢小觑他,
“拜见督学大人!”陈知县赶紧上去见礼。县丞和主簿也连忙上前行礼。
“免礼。忙完了公事,顺便看看此地大好山水,倒是耽误陈知县的公事了。”杨秋池托了一下陈知县的胳膊。
至于县丞和主簿,没有资格让正三品大员特意关注。
陈知县看督学面色很平和,心中稍安。他谦恭地道:“不敢。有幸跟随督学大人,于下官也会大有裨益。”
“陈知县不用如此紧张。这两日,我去了吉水的官学和多个书院、社学,办得都不错。吉水不愧是文化昌鼎之地,一路行来,我所学也颇多。”
杨秋池捋了一下胡须,看了看整个鉴湖的景色,突然问:“陈知县是隆庆五年的进士吧?”
陈知县忙点头:“督学大人好记性。”
算一算,今年恰好是陈知县中进士的第三年。
杨秋池道:“你们正是风华正茂的好时候。我与首辅等中进士时还是嘉靖二十六年,距今已经二十五年了。你看,如今头发都白了。”
陈知县忙道:“督学大人头发虽白,但气色却好。”
杨秋池摆摆手,道:“我的身体和精神可比不上首辅。不过,首辅是你的老师,我与首辅却是同年。今日又是私游,我便称呼你的表字云台吧。”
陈知县一躬身:“陈鹏多谢年伯抬爱。”
二人简单的几句话,就将比较亲近的关系定了下来。督学杨秋池是知县陈鹏的老师的同年,陈鹏称他一声“年伯”,他则称呼陈鹏的表字,俨然是把他当成了子侄辈。
官场之中,这种攀扯故旧的方式极为常见。不过,二人的一段话听在县丞和主簿的耳中,却俨然响起了炸雷一般。
一个七品县令,得到三品督学的青睐,本就算殊荣。不过,相比知县的另一重身份,这又显得微不足道了。这些与陈知县相识多日的人都没有意识到,陈知县会试时的主考官竟然是当今首辅张居正!
隆庆六年,也就是去年,隆庆皇帝朱载坖驾崩,年仅十岁的万历皇帝朱翊钧继位。首辅高拱因为得罪了万历皇帝的生母李太后和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获罪回了原籍。于是,张居正便担任首辅。宫内,他深得李太后和小皇帝的信赖,又交好冯保;朝内,他整饬吏治,牢牢把控内阁。如今,张居正不过四十八岁。
此前,无论是县丞还是主簿,看到的只是县丞年轻,而且在京中候缺接近两年,才得了这个位置。他们都忽略了隆庆五年会试主考官是谁。
若说一场科考下来,虽然中的进士都可以称主考官为老师,但是主考官未必会把所有的新科进士视作心腹。可是杨秋池身为当今首辅的同年,浸淫官场多年,如今放下身段与陈鹏结交,很明显是知道张居正看重这个学生。以张居正的权势和陈鹏的年龄优势,陈鹏的前途不可限量!
想到这里,二人心中都有些不安。相互看了一眼,在陈鹏身后,腰忍不住又弯了一些。
果然,杨秋池带着众人上了湖上的一艘游船之后,便道:“云台在京两年,可不是尽在候缺吧?”
陈鹏道:“随恩师在内阁历练了一段时间。不过恩师说,宰相必起于州郡。还是让我到下面来锻炼一下。”
杨秋池忍不住笑了:“首辅看重地方为官经验,引韩非子的话教训你,倒是饱含了他的苦心。不过,他中进士之后做庶吉士,进翰林院,也没机会似你这般到地方历练。”
杨秋池是张居正同年,且年龄比张居正稍长,他拿张居正开玩笑可以,但其他人可不行。别说县丞和主簿不敢吭声,哪怕是陈鹏,也不敢胡乱回应。
杨秋池又道:“当年,首辅一次和我闲谈,曾遗憾于没有到地方做过亲民官。他让你到地方来,也许是为了弥补他的遗憾。”
杨秋池这般说,真真假假,谁也不清楚了。不过所谓的到地方历练,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陈鹏殿试时的名字不够靠前。名次靠前的,都直接进了翰林院,无比清贵,可不是知县能比的。
县丞和主簿只是在心里想:京中候缺两年,原来是在内阁历练。常人往往认为候缺越久的,越是没有关系的,越容易被踩捏,谁想到眼前这位,却根本不走寻常路。
杨秋池却没注意到他们的心思,道:“有人说本朝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可你们吉安的杨文贞先生可没中过进士啊!”
杨秋池所说的杨文贞,乃是吉安府泰和县的杨士奇。杨士奇历经五朝,在内阁为辅臣四十余年,任首辅二十一年,与杨荣、杨溥一同辅政,并称“三杨”。文贞是他的谥号。他并没有中过进士,而是被翰林修撰王叔英以史之才推荐,才入的翰林院。
杨秋池说这番话,是安慰陈鹏,尽管没有进入翰林院,也不要灰心,依然有入阁拜相的机会。
县丞和主簿听了,愈发感受到了杨秋池对陈鹏的器重。
舟行湖中,如人在画中。
看到湖光粼粼,垂柳依依,远处青山如黛,近处田连阡陌,杨秋池的兴致不由上来了,吟诵道:“肩舆岂不稳,万象非我有。呼童换马来,湖山落吾手。”
杨秋池所诵的,是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之一的杨万里的诗句。杨万里就是吉水人。
主簿平日里喜欢吟诵诗词为乐,此时终于找到了插嘴说话的机会,忙道:“诚斋先生这四句诗气势非凡,也只有督学大人这般,才能不堕此诗的气象。”
主簿不着痕迹的一个马屁过去,让县丞有些落后。他挠了挠已经半秃的脑袋,可惜并不曾记诵太多的诗句,只能干着急。
杨秋池听了主簿的话,微微一笑,道:“解学士曾言,诚斋先生文章足以盖一世,清节足矣励万世。我们这些做官的,还是要多做些为国为民的事情。”
县丞知道解学士便是解缙,终于找到了发言的机会,忙道:“督学大人所言甚是。另外,解学士的家,就在这鉴湖湖边。”
几个人正在船上闲谈着,忽然听到湖边传来喧闹之声,原来是一群孩童拿着盆、桶等物,正在往岸上挑水。一丛丛樟树之中,有几处房舍显露。
杨秋池一指孩童喧闹的地方,问:“那里是何处?”
无论是陈鹏还是县丞、主簿都答不出来。
还好撑船的船夫是本地人,听了大人问话,壮着胆子回答:“那里是鉴湖社学。”
杨秋池一听“社学”二字,顿时来了兴趣,勒令船家:“靠岸,我们去社学看看。”
陈鹏、县城和主簿都暗叫“糟糕”。这处社学,不好好教书,怎么反倒显得乱糟糟的?他们有心阻止杨秋池上岸视学,却已经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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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写得颇为辛苦。为了使人物言谈符合身份,又不出现硬伤,我查阅了很多资料。陈知县的背景非凡,自然会对肖平和曾芸芸有所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