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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面见陈知县(1 / 1)

用过晚饭,肖平看到那个高个子的丫鬟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看起来,这位三老爷对肖平倒是挺重视。

曾芸芸一猜便知:这位三老爷,是肖平的三舅。

程家镇的这支程氏,乃是东晋时期从洛阳迁到安徽歙县,又于五代时从安徽回迁到河北中山博野,随后又在宋朝时迁到吉水定居。

程氏来此之后,繁衍生息,人口渐多,但是本家长房这一支因为男子多夭寿,人丁并不兴旺。此前几代都是单传,直到肖平外公这一辈,才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

肖平的外公有三子一女,分别叫程恩、程恕、程念和程意。程念虽然排第三,不过因为她是女的,所以排行第四的程意依然被称为三老爷。程念和她的这个弟弟最为亲善。之前,程念的父亲和两个哥哥强迫她改嫁,唯独程意帮她说话。后来,程念被两个兄长强行带回家中,也经常得到程意的照顾。

在肖平的外公程启运年老之后不再主持家事之后,程家三兄弟各自有了自己的发展方向。程恩作为嫡长子,继承了他父亲族长的职务,主持家事,负责族内事务和程家镇的田产;程恕为人精明,负责县里和镇上的几处商铺;程意无心家中事务,喜欢读书,前些年便考中了秀才,平时四处游学,喜欢交朋友。

不过在饭桌上,曾芸芸听程念说,程意最近得了眼疾,一直待在家中。

“芸芸,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肖平问。

“我就不去了。你玩得开心。”曾芸芸道。

程念在吃饭时,就隐隐觉得不太对劲。她发现,曾芸芸吃饭的样子,已经没了当初的谨小慎微。不过,她也发现肖平对曾芸芸变得特别亲近。她甚至感觉,肖平对曾芸芸的亲近还在对她这个母亲之上。

听到肖平邀请曾芸芸前去,她就有点担心曾芸芸答应。在这样的人家里,很多地方都是要讲规矩的,他不希望肖平给别人留下不知礼的印象。

曾芸芸说不去,让她心中安定一些,但一句“你玩得开心”,又让她的心悬起来。这算是什么话?长辈召唤,怎么就是玩了?

谁想到,肖平竟然点点头,道:“好的。”

儿子确实变了,连带这个她之前十分看好的儿媳妇也变了。这种突然而至的陌生感让程念有点心慌和失落,但是儿子木讷的性格有了改变,如今十分开朗健谈,又让她觉得喜悦。这真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情感。

肖平感受不到母亲情绪的变化。这几日,他几乎与曾芸芸形影不离,眼下去三舅那里,突然要和曾芸芸分开一会,竟然有些不舍。因此,在出门之后,他还不忘嘱咐母亲:“母亲,你照顾好芸芸啊!”

程念听了,哑然失笑:都是儿媳妇照顾婆婆,哪有婆婆照顾儿媳的道理?可是在肖平看来,这竟然是理所当然的了。

肖平的三舅独自住着一个很大的院落。他尚未成婚,只有丫鬟春凤一个人伺候着他。

平日里比较冷清的院落,今天特别热闹。

肖平走到正屋前,看到里面坐了好几个人,他的外公、大舅和三舅都在,平日里很少回家的二舅也赶来了。大家众星捧月地围坐着一个清瘦的中年男子。他的两个表兄程乾和程坤则小心地站在两侧侍奉着。此时的程乾,脸上已经没有丝毫的戾气,反倒是极力试图表现得十分乖巧和老实。

中年男子虽然是书生打扮,穿着也比较朴素,但是坐在上首的他,有一股贵气,倒是让以他为中心的场面显得十分合理。

春凤大概早得了嘱咐,小心地进屋在三舅的耳畔说了一句,三舅便向那书生模样的男子说了句什么,招呼肖平进来。

待肖平进去之后向给位长辈和客人见礼完毕,戴着眼罩的三舅笑着对书生模样的男子道:“陈兄,这是我姐姐的儿子,名叫肖平。”

陈姓男子点了点头,算是见过了。

肖平看外公和大舅、二舅恭敬的样子,便知道来人的身份特殊,行了礼后,便站在二表兄程坤的下手。

肖平看到陈姓男子对坐在一侧的外公道:“世伯满门锦绣,实在令人羡慕!”

外公微微一笑,小心答道:“小辈都很顽劣,倒是让县尊见笑了。”

听了外公的话,肖平这才知道,原来程家的贵客,就是新到任的陈知县。看情形,他应该是三舅的朋友。

陈知县道:“我与一任兄相交莫逆。当年我二人一同游学时,一任兄还从劫匪中救了我的性命。殿试之后,我在一直在京中候缺。谁想到竟然能到吉水为官,真乃缘分!前几日忙着交接和观风,今天才到贵府拜访,还请世伯见谅。”

陈知县所说的“一任”是程意的字。肖平刚读书时,程意曾不无得意地让肖平猜过此字何意。肖平当时并没有猜出来。后来才知,这是三舅取自陆游《卜算子》中的那句“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听了陈知县的话,三舅很随意地应承。他是秀才,又是陈知县的好友,倒是能保持随意,但是肖平的外公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连称公事为重,并表示陈知县能到程家一坐,便足以令家中蓬荜生辉。

陈知县挑起了话头,便提到了这几日来吉水所见风物,道:“当年王子安过洪州,曾言江西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我到此之后,深有感触。前几日到县学和几处书院走了走,看到了许多才俊,真是后生可畏。往往一个看似很不起眼的书院,里面许多学生的水平比京中大儒所授的弟子都要强一些。吉安科举兴盛,绝非浪得虚名。越是如此,我越是战战兢兢,生怕有负皇恩和百姓重托。”

陈知县如此说,大家便不好过于谦虚,都是一笑。

陈知县自然知道程家将三个晚辈叫过来的意思,便问:“三位贤侄都在哪里读书?”

程启运忙介绍道:“我这两个孙子最初都是在家塾中读书。如今二人倒是没有去书院,不过都拜了县里的王举人为师。”

陈知县问:“可是启年兄?”

程启运忙道:“正是。”

陈知县笑道:“那可真是名师出高徒了。不知二位贤侄现在在读什么书?”

程坤现在十四岁,他老实一些,小心回答:“在读《孟子》。”

陈知县点了点头。十四岁读《孟子》,倒是可以,但也谈不上出类拔萃。再说,读和熟读是两个概念。

程乾生怕弟弟抢了自己的风头,急忙道:“我已经熟读《春秋经传集解》。”

陈知县一听,微微吃惊,倒是觉得人不可貌相。他的注意力顿时被程乾所吸引,道:“《春秋》者,礼义之大宗。贤侄读此书,应该有很多收获吧?”

其实,不仅仅陈知县惊奇,程意和肖平都惊奇。倒是程乾的父亲程恩看到儿子在知县面前出了风头,极为欣喜,脸上虽然只是露出微笑,但数次将余光扫向二弟程恕,已经和儿子一般,有了耀武扬威的感觉。

作为族长和长兄,他平日里还算沉稳,原不需要如此浅薄。不过,他的身份毕竟和知县差距太大了。若不是因为程意,知县无论如何都不会到程家来的。而且他明白,若是得到了知县的赏识,程乾接下来的前程将会平坦许多。就像他的三弟程意,只是一个秀才,便有知县来拜。若是中了举人甚至进士,那还了得?

程乾倒是毫不怯场,上前一步,答道:“《春秋》言简意赅,寓意深远,故其事非传不清,其义非解不明。这也是我精研《春秋经传集解》的原因。”

这第一句,虽然是别人的话,但十分切题,陈知县不由点点头。不过,小小儿郎,很快将熟读上升到了精研,陈知县愈发惊奇,只等他继续说。

程恩是读过书的,虽然不熟悉《春秋》,但看儿子意气风发的样子,觉得他出息了,不由觉得欣慰。他想:谁再说我儿子是斗鸡走狗之辈,我就把陈知县的夸赞甩在他脸上!

看到陈知县期待的表情,程乾受到了莫大的鼓励,继续道:“左丘明作《春秋》时,眼睛是瞎的。”

程乾话音刚落,一旁的程坤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程恩不由瞪了侄子一眼,觉得他纯粹是捣乱。他也知道左丘明的眼睛是瞎的。儿子说的这句话虽然谈不上多么高妙的理论,但说的也是史实。

不过他渐渐觉得不对劲,因为陈知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三弟程意虽然戴着眼罩,但是面上的尴尬和无奈也显露出来了。

程恩不由慌乱:到底怎么了?难道是程坤这孩子不知礼数惹恼了知县?

程乾却没有发现周围的氛围有什么不同,他的表现欲已经被彻底激发:“知县大人,我还能背诵《春秋经传集解》全文呢!”

说罢,也不待陈知县回应,便滔滔不绝地背诵起来:“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十有二月乙卯,夫人子氏薨。郑人伐卫。冬十有二月,齐侯,郑伯盟于石门。癸未,葬宋穆公。戊申,卫州吁弑其君完。夏,公及宋公遇于清……”

他背了这一会,陈知县和程意蹙眉听了下去,终于明白:他倒是真的能背《春秋经传集解》,可背诵的只是书中的大字,小字一个没背诵。最主要的是,他是在跳着背诵。

将一本书背诵得如此凌乱,过程却毫无滞涩,如此坦然且自信,哪怕作为进士的陈知县,也自叹弗如。他默念:“我做不到,确实做不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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