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在交易大厅是极为难得一见的场景。
人群。警察。冰冷的枪械和中间形似癫狂的人。
因为股票大跌,本来在高楼窗子前跨出一步的失意者收回脚步,忍不住扒住栏杆往下看,想要知道后续的事态发展。
而李秘书就仿佛是瓮中之鳖,这些人说什么都像是蚊虫在他耳边飞舞,而他已经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整个人就像是突然发了疯一样痴痴傻傻地笑起来。
就在警察要把手铐搭在他手腕上的前一秒,这个脸上还黏着点干涸香蕉果肉的男人冷冷一笑,“一些纸片人也想要抓我?”
纸片人?
还不等这些围观的群众和闻讯赶来的媒体开始议论,就像是变魔术一样,李秘书的脚底骤然出现一个旋转的涡形黑洞,待李秘书整个人的身影沉陷消失之后,这个黑洞又像是它突然出现的时候一样,骤然失去所有踪影。
而看到这一幕被疯狂传播的视频的时候,虞欣手里正抱着哆啦a梦的玩偶,另一只手里则反扣着一本童话故事书。
是芥川龙之介的《河童》。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就在李秘书阴笑着念出“纸片人”三个字的时候,少女手里面的玩偶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是的,这个哆啦a梦正是原本属于郝珂帘的玩偶,不过已经看不出原来脏污变形的样子,整只机器猫都干净整洁,就连万能口袋里都散发着洋甘菊洗涤剂的清新味道。
然后虞欣开始放低了声音读童话,就像是小朋友给幼年的玩偶读故事,她也摊开书本,在给这只不知忧愁一直咧开嘴笑着的机器猫轻声念人类误闯到河童世界的故事:“我们人类当作正经的,水虎却觉得很搞笑。而我们人类觉得非常荒谬的,水虎却当作是理所当然。”
“……换言之,水虎世界里面的所谓离奇,和人类世界对离奇的定义,本来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吧。”
读到后面医生为河童母亲流产的时候,虞欣短暂地停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对着哆啦a梦讲:“你可能不太理解什么叫做人工流产吧。”
毕竟,这个世界是不存在人工流产的,顶多也就只有因为生下的孩子不带把便溺死的情节,或者是母亲因为家务工作两头跑而辛劳过度掉胎的事情。
但是却没有人工流产,不是法律允不允准的问题,而是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概念。
哪怕母亲遭遇难产,也是一定要去母留子的。
这是不需要发问的事情。
就像是原本的世界里,在母亲生育出现困难时,不需要多问都是母体比孩子更加珍贵,然而在这个小说里面的世界却并不是这样的。
这不是选择,而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孩子是上天的礼物,是一条生命,是延续传承的香火。
包括母亲本人在内的任何人都没有权利拒绝孩子出生。
也不能这样说,因为这个世界里,再也没有比母亲爱孩子更加天经地义的事情,她们要理所当然地付出一切,从孩子孕育之前就要开始精心搭配饮食,抓住抓卵日求佛拜神,怀孕后每天都要郑重其事地祈祷。
“接男宝。”
拜托拜托拜托了,这一胎一定要是一个男孩子,如果不是的话……
如果不是的话……
怀孕未满一个月的时候,准妈妈要去农村里观看不见光的“溺婴盛典”,原本还哭叫不休的女孩光.裸着被摘出襁褓,村民麻木地拎着女婴的脚走到汹涌而怪石嶙峋的河边,阴阳怪气道:“不是告诉你不要来了吗?下辈子变个男娃再来吧。”
然后就像是顽童丢手里的小石子一样,倏地一下倒头把还舞动着小胳膊小腿的女娃娃扔进去。
这里有说法,如果本来肚子里面的孩子不带把的话,也会被这盛典吓走,反而接到带把的男娃娃。
旁边是静静记录者的无数摄像头,观看完后准妈妈们再喝一杯香灰水,喃喃念叨:“女娃转男娃,女娃转男娃,女娃转男娃。”
睡觉前要再复习一遍,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是点开视频浏览。父亲和母亲都是这样温和慈爱地摸着已经显怀的肚子,“大宝,你是个男娃娃吧。”
就连孩子自己,也没有权利阻止自己的降临。
香火是这样重要的东西。
在这个问题上,这世界的每一个人都比天主教徒更加虔诚。
说来也奇怪,在郝珂帘原本的小说设定里,作者根本就没有直接提及过流产的相关问题,写到一肚子揣了七个崽的女主角去医院生产的时候,也是对妇产科的情况一笔带过。
但是这个小说已经不再是原本的扁平一次元世界,当它真的立体起来之后,所有的人物都变成了真实存在的人,而所谓的世界观也因为这些看似细枝末节的设定而变得具象化。
少女的声音甜糯而轻柔,最后的结局里,原本逃离开河童世界的人类迷失于正常的生活,他已经学不会该怎样做一个正常人。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被河童的世界同化,那里才是他的理想乡。
可惜,等到这个人类想要再次回去的时候,却再也找不到路了,只能以人形的河童心茫然四顾于全然陌生的人类世界。
“这样的故事结尾倒是有一点像桃花源,”虞欣笑着摸了摸哆啦a梦圆滚滚的脑袋,怅然叹口气,“而我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故事里的人是误打误撞进了美好怪诞的永无岛,但是虞欣却像是栽进一个不会苏醒的噩梦中去。
这世界看似与原来生活的地方没有区别,但是渗进空气里丝丝缕缕的恶意却像是一只看不见的大手,转眼就要彻底扼住她的口鼻,让她窒息到呼吸都不能。
原来李秘书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原来有对接的渠道,原来其实有回去的方法。
但是李秘书已经消失了,就连带着他的方法也全部销声匿迹,留下来的只有二次烫伤的李子劳。
括弧,身无分文的李子劳。
再括弧,欠下一屁股债的李子劳。
“这位李秘书也真是厉害,”孙晓川把.玩着手里的法院传单,没什么感情地笑一下,“把所有贷款的债务都背到自己的老板身上,现在倒是溜的一干二净。”
虞欣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她看着旁边小声议论的他桌客人,叹口气,“这个世界会坍塌的。”
在众目睽睽之下,李秘书用一种完全超脱这世界人认知的方式离去也就算了,还留下一句“一群纸片人”的谩骂。
最要命的事情是,因为网络传播的速度过快,还没有来得及被有关部门封锁掉,这段视频就已经满天飞了。
“纸片人”代指的是谁?
是他们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他们其实不是人类,而是虚拟伪造出来的东西吗?
而当一个人开始审视自己的时候,是很可怕的。这个世界虽然已经和普通的世界没有区别,但追根究底到底也只是一本小说而已。
不幸的是,郝珂帘只是一个人,而不是什么创世神,所以这个实际上是小说的世界有大大小小的bug,尽管之前还能遮掩,但是在这个世界的人物对自己的存在本身产生疑惑的时候,这个世界就可能会要崩塌。
最近的天气异常现象也越来越多。
比如各地不停歇的地震海啸,比如南极的冰川上有大火喷发,又比如说在赤道上发现了驮着冰块的北极熊。
都是这么奇怪,而不应当出现在真实世界的事情。
而倘若有一天这部小说里面的人真的意识到,自己其实只生活在小说里,那么这个位面连带着里面所有的人物都会无可挽回地奔向沦亡。
自然也包括穿到这本书里面的虞欣和孙晓川。
然而这样的担忧也只有一瞬,毕竟再怎么恼火也无济于事,虞欣很快振作起精神,垂下纤长动人的睫毛,温声道:“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我就不客气了。”
死掉倒是没有关系,总是要拉着几个人陪葬吧。
孙晓川静静望她一眼,“需要我帮忙吗?”
其实他自知这话就是废话,毕竟把债券卖掉后,她现在手里的钱绝对不是一个小数字,想要做别的不容易,但是想要收拾掉几个人当迁怒对象,那还是绰绰有余的。
“不用了,”少女笑靥如花,还轻笑一下,似是为童年好友抱不平,“你还想要亲手报复郝珂帘吗?”
孙晓川手指搭在一起,轻松地耸下肩,“原本是想的,但是你不是来了吗?”
——既然你来了的话,就交给你吧。
两人对视一笑,还是当年满脑子鬼主意的少女和西瓜太郎君。
不过还不用虞欣去找郝珂帘的麻烦,等她把手包放到家里座位上的时候,这个六岁的孩子已经崩溃一般冲过来,哆哆嗦嗦想要拽她的袖子,“虞欣,你救……”
救救我吧,这个叫李子扬的男人是个疯子。
作为本书的原作者,郝珂帘也是到最近才发现自己已经彻底失去了对这本书的控制,也是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根本就不了解这个叫做李子扬的男主。
不了解他对在自己面前手无寸铁之力的人会做出怎样的事情,不了解他隐匿在俊朗外表下面的狠戾暴虐,更不了解他那种被弹折在极致深处的恶念会怎样挥发在自己的亲女儿上面。
有时候李子扬一个巴掌甩上来,成年男人的掌风足以把一个孩子像羽毛一般轻飘飘扇飞。
郝珂帘无力地躺倒在地,而李子扬却兴奋地跨坐在地板上去掐孩子的喉咙,说出来的诸多秘密让小说作者都为之心惊。
天啊,现在郝珂帘的身份,可是男主角的亲女儿啊。
直到最近他才明白,李子扬不是对幼童感兴趣,而是对所有不能抵抗他的人有摧折的兴致。
为什么李子扬会放着精致漂亮的女配虞欣不选,而选择娇弱无力只会哭泣的小白花女主?
是因为女主像母鸡下蛋一样生个不停吗?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或者说不仅仅是这样的。
是因为女主好控制,无论发生什么,都绝对不会说出来。
女主角是这样的好面子而严谨,小心到不允许任何人发现男主角的真相。
这个任何人,也包含小说作者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