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已过了三更,玉熙宫中一片寂静。月光将树影拉得斜长,残烛烧了半夜无人问津,也渐渐熄了。
冯贞的脚步声很轻,蓝轩听到响动时,已见他轻缓地扶着个人影转出屏风。
自然是毓坤,她似乎是病了,走得很不稳,靠着冯贞,慢慢向御榻走去。蓝轩将灯点亮,昏黄的光映在她泛起酡红的面颊上,望着他的黑眸茫然了一瞬,瞳孔忽然缩了起来。
蓝轩果断地挟住她,半搂半抱地将她向榻上放。然而冯贞并没退开,甚至没有松手。
也许是光太亮,毓坤躺在榻上,用手背遮住面孔,蜷了蜷身道:“下……去罢。”
她虽然是背对着蓝轩,冯贞却知道这话是说给谁的。最后望了一眼,他垂首退下了。毓坤闭着眼睛,眩晕中感到有人将她托起来,她被迫直身,靠在他的胸膛上,熟悉的气息萦绕,毓坤听蓝轩低沉的声音道:“怎么喝了这么些酒。”
毓坤用力呼了口气,含糊道:“难道许你喝,就不许旁人喝。”
她并不服气。他身上沉静的龙涎香气中混着丝清冽的酒气,她方才便闻到了,但毓坤也知道,蓝轩是清醒而克制的,并不像她。
并没有理她的质问,蓝轩继续道:“这一晚上去哪了。”说罢撩起她颊边垂下的乌发,将她泛粉的面孔露了出来。
似乎并不愿这样的醉态在他面前,毓坤从捏住她下颌的手掌中挣脱出来,将脸埋在另一边。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会他又要来见他,明明她已决定不再去想他的事了。但这会有他在身边,她又觉得依恋,倒像先前所做的那些努力白费了。
带着些愤怒望向他,毓坤的眸子里涌上层雾气,她想大声地呵斥他,要他干脆地走,然而一开口却蓦然被他咬住嘴唇。
他低头吻她,吻得细致缠绵,毓坤能感觉得到,他是爱着她的,这令她的呼吸急促起来,不由自主仰起头承受。
其实下朝的时候她便知道,蓝轩去了玉熙宫,除了他是在等她的,毓坤想不出别的理由。但她并不想见到他,索性不去西苑,而是回了乾清宫。
长夜照彻,当真在暖阁里歇下了,毓坤才感到并无睡意。她下意识起身走下榻,绛雪听到动静,轻声唤道:“陛下?”毓坤这才发觉自己竟无处可去。
薛太后应该早就歇下来,何况婉婉也在,她是不愿她们忧心的。今夜内阁当值的是陆英,她不知道与他说什么,如今他们之间不能说的话倒越发多了。玉熙宫有蓝轩在,她不想去。
站了好一会,直到绛雪拿来裘衣与她披上,毓坤方道:“去……皇后那罢。”
如今也许只有她能体会她的心境。
知道薛静娴是喜静不喜闹的,毓坤并没有叫人通报。等到走进她的寝宫时毓坤才发觉,她也并没睡,而是歪在榻上描着什么。
见毓坤竟来了,薛静娴放下手中绣样,福身道:“陛下?”
她的语气带着诧异,但眸光落在她身上时,是柔和的。她身上似乎有种宁静的力量,叫毓坤的心也安定下来。
干脆掀了帐上榻,毓坤在她身边躺下了,薛静娴眼神示意,外边的宫人就鱼贯退了出去。
她身边的人皆是从薛家带来的,打小知道毓坤的性情,与人说话的时候是不喜欢旁边有人伺候的,便远远在外守着,一点声息也无。
见毓坤望着帐顶的青鸾发呆许久,薛静娴也没有催她,而是借着点光继续绣手里的活儿。毓坤转过头去看,才发觉仍旧是海棠。
这么多年,她的心意从未变过,毓坤不由就想起,当年薛静娴在海棠树下埋下那些酒,是为着什么,那会年幼的她并不懂,但现在她却懂了,但懂了之后,却皆是遗憾。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毓坤望着她,低声道。
薛静娴仍是以针挽着线,似乎听进去了,又似乎没有。毓坤禁不住按住她的手道:“别绣了,他要走了。”
她知道她说的是谁,毓坤想。
果然,薛静娴放下箍秀帕的竹绷,将她的手也握住,轻声道:“陛下都知道了?”
毓坤点了点头,她打小便知道她有个喜欢的人,现在知道那个人就是萧恒。这令她的心情很复杂,并不是别的什么,而是惋惜和心疼,就像是看到如今的自己。
薛静娴更用力地握住她的手道:“我听说了。”
见毓坤依旧望着她,薛静娴道:“我已放下了,从入宫那日便放下了。”
毓坤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她的感情从来都是隐忍克制的,若不是她问起,大概一辈子会将这个秘密藏在心里。
但是放下真的这么容易吗,毓坤拿起竹绷,取下那半幅海棠道:“你没有。”
她像是在说她,又像是在说自己。
薛静娴沉默了会道:“是,这很难。”她下意识想抓过被毓坤放在一旁的秀帕,最终却没有动,只是指尖微微蜷了蜷。
毓坤忽然生出些歉意,她不该这样逼问她,但她闷得太厉害了,好像非得将心里的话说出来才好。
一鼓作气,毓坤忽然道:“你想喝酒吗。”
薛静娴讶异地望着她,毓坤唤道:“冯贞。”
很快有人应了,毓坤吩咐道:“你去小沧澜,花圃下的酒都起了。”
这又是哪出,冯贞不禁瞧了眼薛静娴,但见她也未拦。
皇后素来是最稳重的,如今竟也陪着一起,冯贞心中惊讶地想着,但还是依旨去了。
他办事向来是很利落的,不到一个时辰,便将一坛带着封泥的陈酒呈了上来。
毓坤不满意道:“还有好些呢。”
见她还未饮便像是有些醉了,冯贞道:“都起了,只是来不及拿回来。”
毓坤这才一笑,潇洒地拿起案上的镇纸,将封泥砸碎了,沁人心脾的酒香就扑了出来。
倒了酒,毓坤端给薛静娴一盏道:“人生得意……须尽欢。”
薛静娴无奈地笑着叹了口气,似乎愿意纵容她这孩子气的一刻,端起那酒,一饮而尽。
她鲜少有这样豪气的时候,毓坤也被她打动了,端起另一盏酒,一气喝了下去。
后来毓坤已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又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似乎从那一刻起,她敞开心扉宣泄,而薛静娴温柔地陪着她。
毓坤原以为酒醉之后便能真正地放下,然而到了后半夜,当冯贞回报,蓝轩依旧在玉熙宫未走的时候,凉浸浸的月光下,她忽然发觉,心中的某处仍旧会悸动。
薛静娴不比她醉得厉害,但毓坤能听懂她在耳畔的呓语,她在劝她,劝她去见他,毓坤感到抗拒,但又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无法做到真正地放下。
尤其在一吻方尽,蓝轩真正放开她的时候,这样的感觉愈发明显,但毓坤并不想对他说,只是缓缓垂下湿润的长睫,慢慢平复着呼吸道:“到时候,我就不送你了。”
她说的是他出使的事,蓝轩知道,但他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轻缓道:“我改主意了。”
毓坤不禁抬眸,混沌的思绪努力分辨着他的意思。
蓝轩静静望着她道:“要入夏了,季风天,风浪大,不是出海的好时候。”
毓坤的眼眶有些湿润,她知道这时候不该说煞风景的话,但还是道:“可是错过了这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你哥哥。”
蓝轩道:“我愿意再等一等。”
毓坤用力眨了下眼:“但你留下来也没什么用,我……是不会要孩子的,以后的皇位也和你没关系。”
蓝轩道:“我不在意这些。”
她忽然感到很想哭,又很怕这仍旧是个梦,紧紧攥着他的衣襟,指尖跌跌撞撞触碰到他温热的胸膛,仍难以置信,急切地想要做些什么证明。
用力地推着他,毓坤将他抵在榻上,压住他的身子,蓝轩诧异地望着她,下意识扶上她的细腰,却被她挣开了。
她有些凶狠地嘟囔着:“不许……你动。”说罢扯下发带,蒙上他的眼睛,接着将帷帐也拽了下来。最深的夜里,也许因着酒意,她可以全然毫无保留地接纳和取悦他,从身到心都真正属于他。
这当然并不是梦,醒来时毓坤无比真实地满足,她第一次感到自己也许并非不被上天眷顾。
蓝轩也醒了,低沉的声音带着点喑哑,毓坤枕在他怀里,仰望着他,发觉自己竟是喜欢这般与他发丝交缠的样子。
干脆将他的发尾握在手中把玩,毓坤瞧得出他眸中未竟的情意,若在平常,只怕她会害羞视而不见,但这会却不知怎么竟起了玩心,干脆微微抬起身子,伏在他肩上道:“小凤哥哥。”
除了被他逼迫着,她鲜少这样唤他,这一声出口,毓坤自己也一颗心怦怦直跳,然而后来便后悔起来,不该这般撩拨于他。
好在今日不朝,毓坤才肯稍纵,沉溺其间。虽然身体疲惫,她心中却是无比清明。
蓝轩的话未说满,她不知道他是永远不走,还是等过了这个夏天。但她知道,至少现在,他愿意为她留下来,这令她忍不住开始描绘起以后。
侧过脸去,毓坤见蓝轩也正望着她,沉默的氛围令她下意识靠近他,用力握住他的手道:“既答应了你,我会帮你找到你哥哥的。”
“等到过了夏天,咱们就再造些船,然后派许多的人去,定会有消息的。”
见她说得认真,蓝轩忽然一笑,很久以后毓坤再想起他的笑,才明白那其中的意思,但那时候她并不懂,只是听他道:“我想让彦儿先走,你写道旨意给谢意,让他放了彦儿,让他从泉州出海,而我会留下来。”
毓坤并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安排,但仔细想想,的确,赵彦身份尴尬,性格又冲动,即便蓝轩能护住他,也不一定看得住他。如若做出什么事来,倒不如让他远走。
望着蓝轩,毓坤道:“好。”
有了她的承诺,他似乎终于可以放心,反握住她的手道:“这样也很好。”
谢意得知这消息时只觉得越发荒谬,原本蓝轩要走,他只觉放虎归山,还要向毓坤进言,现在毓坤竟许他留,还要放了他那侄儿走,简直是要反了天。
沈峥也很诧异,但他的诧异是另一个方向。与陆英对视片刻,沈峥道:“你怎么看。”
陆英淡淡道:“那便如他所愿。”
沈峥沉吟道:“从京城泉州,快则一个半月,等他侄儿带着人和船离岸,两个月也够了。”
谢意道:“你们疯了?放走了他可真抓不回来了。”
沈峥道:“抓不抓得回来两说,但蓝轩这次不走,就再走不了了。”
谢意蓦然抬眸,沈峥道:“现在我们不动手,因为有所顾忌,不知他在暗处的实力深浅,但若他那侄儿带着人和船走了,他手中就再没有筹码了。”
“恐怕他自己也知道,这次不走,就是要命搭在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