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陆英站着不动,徐文远嗤笑了下,又端起茶碗痛饮了口,掷下碗便出了茶棚。
知道他是故意说气话,陆英在心中想,定是锦衣卫来找他的时候,两边起了冲突,因而再听到别人提起这事,他便没有好脸色。不过这也说明,蓝轩的人并没有从他这里得到好处去。
虽然徐文远很是不客气,陆英却并不生气,歇息过后仍是同他一道回到河堤上。
徐文远很是诧异,眯起眸子望着陆英也解下上衣,同身边的河工一道,继续搬起装了碎石的竹篓,走出几步,再用力抛入河中。
毒辣的日头打在身上,能叫人晒脱了皮,但陆英却没有叫一声苦,徐文远不动声色地看在眼中,不由心想,原本他以为这年轻公子只是仗着与皇上少年时的情谊才得重用,却没想到他倒当真是条汉子。
直到日头落下,河堤上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陆英这才收了工。徐文远以为他在他这里讨了个没趣儿,自然会打道回府,却没想到第二日濛濛亮的时候,他刚披衣起身,趿着鞋走到庭院里,便见陆英已带着几个人出了门。
原本还在心中揣测他是要去什么地方,待到了河堤上徐文远就有了答案,竟是同昨天一样,陆英早已扎开架势上了工。
徐文远走到他身边道:“我劝你也别费功夫了,还不如寻条船到黄河捞一捞有用。”
陆英一笑,望着他道:“我瞧这里缺人的很,既来了就不会不理,横竖是为皇上办事,填河也是是为皇上分忧。”
徐文远没有话说,冷哼了声道:“那就随你便。”
虽然这么说,待到中午的时候,陆英发觉伙夫端上来的饭比昨日多了几碗,倒像是徐文远有意吩咐人准备,他不由在心中想,这位徐大人虽然面冷,心地倒是不坏。
就这样过了五日,到了第六日上,积蓄了多日的暴雨倾盆而下,黄河水位暴涨,徐文远带人到下游去清理淤堵的河道,得知河堤渗水的消息急忙回返,走到一半的时候便听到天边炸起一道惊雷,接着便是轰隆隆的山石滚落的声音。
屋漏偏逢雨,暴雨引发的泥石流滚滚而下,徐文远的心凉了半载,不要命似地向大堤赶。
道路泥泞,当他沉着心到了河岸的时候才发现境况比想象得好许多,河工们分为几班,在禁军的指挥下挖石、装石、搬石,井然有序。原本渗漏的河堤外又挖开了一条引流渠,正将因暴雨而上涨的洪水引到原先的河道里。
徐文远心中惊异,脚下的步伐也加快,一路疾跑到引流渠畔才发觉陆英整个人都浸没在半人高的水里面,身边是他带来的禁军。
暴雨将他全身淋得湿透,但他不过抬手抹了把脸,便拿起铁锹,带着身边的人一起用力地挖开淤堵的泥沙,叫水流的更畅通些。
脚下就是奔流的黄河,稍有一个不注意便有溺水的危险,即便是识得水性的人,跌落下去恐怕也再无生还的可能,所以这样的事连经验丰富的河工也不敢轻易地做,徐文远没想到竟是陆英带着人就这样跳了下去。
望见他的身影,陆英用力喊出声,让他去河堤上坚守。徐文远自然知轻重,看样子这边的事有陆英在他可放心。
使劲一跺脚,徐文远果断地上河堤去了。
到了后半夜的时候风雨才止息,高涨的水位在数千人竭力的疏导之下终于降了下去,但徐文远知道,一场硬仗尚在后面。
忙碌了一夜一天,带领着河工搬石运沙直到第二天银月初升,河面上的风浪平息下来,徐文远才踉踉跄跄地走下大堤。他并没有回县里的府衙,而是叫人挑了坛酒,就在先前的茶棚里支起张大锅。
如今粮食都拿去赈灾,河工们只能以杂粮野菜为食,大锅下的火灶里燃的是豆萁,上面炒的是黄豆,徐文远从腰间带着的葫芦里到出一把粗盐,撒在已炒得粒粒翻香的黄豆上,对身边的陆英道:“山野简陋,陆大人莫怪。”
陆英笑道:“如今这时候能坐在这黄河边炒豆下酒,也是前无古人的风雅事。”‘
他也一夜一天未阖眼,连衣服也未换,身上净是泥泞,但精神尚好。
徐文远叹了口气,请他到茶棚里坐下,借着豆萁燃烧的红光,望着遥远的京城方向道:“如今我方知,大人当真是位一等一的人才。”
见陆英欲言,徐文远打断他道:“大人也不必多言,经历了这些天的事,我自然知道有些事能说,有些事不能说,大人是忠心朝廷,爱民如子,与阉党锦衣卫之流绝非同路。”
陆英知道,这回徐文远是真正打开心防,那么他想要知道的事恐怕马上也会水落石出。
徐文远的声音压得很低,陆英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才是重点,不由屏息凝神,静静望着他。
徐文远抱起酒坛,将面前的酒盏都满上道:“来,干了这一碗。”
陆英举起盏,一口饮尽,徐文远摔了酒盏道:“大人想知道什么,就尽管问罢。”
陆英也不犹豫,直言道:“我还是想知道一个人的下落。”
徐文远沉沉望着,陆英道:“就是那个锦衣卫也在找的郑恪。”
徐文远道:“难道你觉得他没死?”
陆英笑了笑道:“这便要问徐大人您了。”
徐文远目光一凛,接着叹了口气道:“果然瞒不过你的眼睛。”
不待陆英发问,他便如竹筒倒豆般讲道:“一开始我并没发现这人有什么不对,直到那几日雨越下越大,我半夜在河堤上巡视,总见个人影鬼鬼祟祟,便留了个心,叫人洒了些石灰在草里,白天将人都叫到堂下,果然在他身上发现了痕迹。”
“但我想不明白他为何要偷上河堤,只能不动声色,派人悄悄跟着他。”
“但也就这样一个疏忽,一下便酿成大错。”
陆英听闻他的语气带着浓重的悔意,神情也凝重起来。
徐文远用力拍了把自己的大腿,咬牙切齿道:“我也是万万没有想到,竟有人在筑堤的石头里藏了雷火,就在水越涨越高的那个晚上,这郑恪竟悄悄跑去将雷火点着,大堤一下被冲垮,洪水倾泻。”
说到这时,徐文远眼眶通红,恨不得对郑恪这人食肉寝皮。陆英虽已猜到这样的因果,但当真听他讲出来,心里还是悸痛不已。
“那后来呢?”陆英用力平复了下呼吸道,徐文远呼啦一下站起来,冷笑道:“许是天意,他竟没有叫雷火炸死,叫水冲到下游昏过去,叫我带人捞了起来。”
陆英目光灼灼道:“所以,他真的没有死。”
徐文远道:“死?哪会那么便宜了他。”
望着陆英,他沉声道:“此人不过一介小吏,背后定有主使,若是他死了,这事岂不是成了桩无主的悬案,我又如何对得起下游成千上万的百姓。”
“被我捞起来后,他数次想寻死,皆被我看得严严实实,那米汤强灌,留着口气到现在。”
陆英道:“那你为何不将此事上奏朝廷,而是自己瞒了下来。”
徐文远叹了口气道:“我为什么这么做,恐怕与陆大人为什么来,理由是一般。”
陆英道:“你不信锦衣卫,却信我?”
徐文远道:“这几日我已想明白了,若陆大人不是皇上身边的忠臣,那也再没有人是了。”
“这郑恪是朝廷派下来,而他身后的主使之人想必也正在朝中,陆大人既能来走一趟,想必正是皇上的授意,我猜得对不对?”
陆英心道,徐文远虽想岔了些,但最终将郑恪交给他,结果倒是不差。
这会他当真庆幸,当初工部派到河南的能有徐文远这样一位聪明又忠心之人。
事不宜迟,陆英起身道:“你放心罢,这事我定查个明白,将首恶元凶绳之以法,告慰百姓在天之灵。”
徐文远面上终于现出欣喜的神色,他踉跄地站起身,领着陆英向县衙走去。
就像陆英预料的那样,那个他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心心念念了许久的关键人物正关在县衙的地牢之中。
地上的入口皆被陆英安排禁军层层把守,徐文远举着黑黢黢的火把在前面引路,陆英跟在他身后沿着潮气扑面的石阶缓缓向下。
徐文远先前安排专人看守要犯,陆英随他一同走到地牢尽头,借着火把微弱的光亮,陆英隐约瞧见血迹斑斑的朽木后正有个人垂头坐着,手脚皆叫铁链锁得严实。
见那人一动不动的样子,陆英心中发紧,大步上前。
而听到铜锁缓缓抽闩的声音,地上那个披头散发的影子渐渐抬起头来,就在火把的映照之下,他蓦然望见陆英的面孔,瞳孔一下收紧了。
见到这情景,陆英心中有了十二万分的把握,他叫人将狱门打开,径直走了进去。
居高临下望着郑恪,陆英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