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坤抽回手道:“无妨,不过是热症罢了。”
蓝轩抬手拭了拭她的额头,倒没什么热度。
“方子拿来我瞧瞧。”他不经意道。毓坤顿了顿道:“怎么,你倒成大夫了。”
虽这么说,她仍旧摆了摆手,收了碗的绛雪便捧了张纸上来,是陈木石最先写的那副。
蓝轩接过,只看了一眼,便笑道:“今日倒乖,黄连熬的药,一气儿下了两碗。”
是打趣儿的语气,毓坤却有些心虚,转过脸道:“打翻了一碗,重熬的。”
见她恹恹的样子,蓝轩叹道:“我瞧着不好,需再唤个人来看看。”
感到他起了身,毓坤下意识唤住他。
蓝轩望向她,毓坤只得圆道:“你陪朕待会儿。”
说完毓坤便后悔了,这话这么听,竟像是撒娇了。
果然蓝轩一笑,俯下身道:“陛下要臣怎么陪。”
帐中熏着暖香,仍有些旖旎暧昧,毓坤面上热了热,翻过身,索性不理他了。
她知道,这次蓝轩大概不会走了,果然不一会,便感到身后沉了沉。
纱帐重又放下来,一切都朦胧起来,昨夜折腾得狠了,现下她很有些困意,没过多久,勉强撑起的那点清明也消散了。
再醒来的时候毓坤感到头痛欲裂,她在发烧。额上搭着凉帕子,脸颊却烧得通红,帐外的宫人穿梭忙碌着。
昏昏沉沉的,毓坤感到蓝轩扶着她起来,喂了点水。嗓子干的厉害,她却咽不下去,只沾湿了嘴唇。
修长有力的手指按上她的额际,疼痛纾解了些,靠在蓝轩怀里,毓坤竟感到好了些,也就放弃了挣扎。
只是她仍记着要推行考成法的事,缓了会便要唤人去取今日的奏本来瞧,刚一张口,便听蓝轩道:“不急在一时。”
说罢他竟挥灭了琉璃灯,帐中重又暗下来。
蓝轩拥着她躺了下来,两人离得那样近,毓坤忽然紧张起来。
像是看出她的心思,蓝轩在她耳畔道:“过些天,臣陪陛下到西苑休养几日,怎么样?”
他的声音很低,倒像是情人间的呢喃,毓坤转开脸道:“不怎么样。”
这些天她不仅连日罢朝,甚至白日与他在此间厮混,再去西苑游乐,倒真成了折子戏里演的昏君了。
蓝轩却不依不饶,撑起身,以手支颐,望着她道:“臣知道,那儿有个消夏的好去处。”
毓坤虽有些好奇,却知道自己不该接话。
她闭上眼睛,想继续睡会,蓝轩起身给她换了块帕子,俯身低声道:“那就定下了。”
毓坤猛然睁开眼,刚好坠入他深邃的眸子里,晃了会神,毓坤忽然害怕起来。
她原以为,只要她践行了诺言,他们之间便是了结了,却没想到,这也许只是个开始。
不安地向内缩了缩,毓坤发觉退无可退。
也许这就是现下她的处境,如临深渊,举步维艰。
所以,她需得争取主动。
虽然烧着,毓坤清醒起来。放松了身子,任蓝轩环着腰,好一会她才道:“给朕……讲讲你的事儿罢。”
蓝轩沉默了会,毓坤的手心开始冒汗,方听他道:“陛下想听什么?”
毓坤道:“你是怎么入宫的?”
她问得很直白,却没有把握蓝轩会不会答。
蓝轩道:“陛下不是都知道了。”
他说的,是隆庆九年,萧家获罪的事,但毓坤想问的其实是另一桩,只是要她自己说出来,颇有些难以启齿。
仿佛知道她要问什么,蓝轩淡淡道:“是我哥哥,替我的。”
毓坤怔了怔,原来还真同他猜的那般,他竟有个兄弟。
“那……你们是……”
“我们是对双生子,生得一模一样,便是我的母亲也很难分辨。”
毓坤心道,果然如此。
与此同时,另一个巨大的疑问从她心底浮了上来,萧仪为何要隐瞒这事。
这么想着,便也这么问出口。
蓝轩沉沉望着她道:“因为,他并不是我的父亲。”
毓坤不由睁大了眼睛,她直觉接下来便是个惊天的秘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当年,我父亲与萧伯父有些交情,为了躲避仇家追杀,我母亲想把我和我哥哥托付给他,但萧伯父说,他只能带一个人走,我和我哥哥,只能活一个。”
“我记得很清楚,那时我与哥哥和母亲在船上,萧伯父在岸上,母亲想让我哥哥去,我哥哥却对我说,小凤去罢。”
“我不愿走,他第一次打了我一巴掌,让家仆抱着我跳了船。”
“后来萧伯父告诉我,我哥哥和母亲都死了,让我忘了过去的事,做他的儿子。”
“萧伯父待我很好,但我却一刻也没有忘记我哥哥,因为他对我说过,总有一日,我们兄弟会再相见。”
“也真的如他所说,几年之后,我便得知,我哥哥还活着。而等我们真正见面,是在我十五岁的时候。”
“那时候萧家谋反案发,我被打入诏狱,斩立决。我哥哥试了各种法子,都没能救出我,只能买通狱卒,将我打昏,换了出来。”
“我醒来后才得知,他在狱中向先帝写了封陈情信,请求入宫侍奉,换得免死。”
“先帝应允了,我们都活下来,但我却无法原谅自己。”
“我曾质问过他,为什么不让我去,我哥哥说,知道依我的性子,是宁可死,也不会屈辱地活。”
“他对我说,他已经有了儿子,并没有什么遗憾。人只要活着,便有希望,若是死了,就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了。”
“很久以后,我才真正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毓坤忽然想起,先前在西市的刑场,蓝轩对史思翰的儿子也是这般说的,原来其中竟有这样的曲折。
“之后我哥哥在宫中,而我则代替他,做他没有完成的事。我知道,我只有比他做得更好,方不辜负他的期望。”
毓坤道:“所以,你并不姓萧。那你的名字又是谁取的。”
蓝轩道:“是我父亲取的,我的名字中有个恒字,而我哥哥名字中有个升字。”
毓坤下意识道:“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这是《诗经·小雅》中的一句,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蓝轩淡淡道:“月为日影,自打我母亲诞下一对双生子,我父亲便选定其中一个继承家业,而将另一个藏了起来,不许他出现在人前,为的便是若有不测,不至于后继无人。”
他语气虽轻,毓坤却感到异常残酷,而当年那个被藏起来的孩子是谁,自不用多说。
毓坤望着他道:“那你的仇家又是谁,竟如此厉害。”
蓝轩道:“杀我父母的人,已经死了。但害我哥哥的人,仍旧活着。”
“我曾经发过誓,若不能做到答应他的事,便永远不恢复本名。”
毓坤凛然,心中忽然腾起个猜测,轻声道:“先前你说,你哥哥入了宫,那后来呢?”
像是陷在什么回忆里,蓝轩怅然道:“就在三年之后的一天,我接到封信,是我哥哥送来的,说他要去趟福建,那里有艘船,船上载满了军械,和萧家那桩案子有关。”
“他走得很急,约我在霞浦见面。然而我紧赶慢赶到了港口,过了约定的时间,却并没有等到他,甚至连那艘船也不见踪影。”
“我一连等了七日,到了第八日上,身边人都劝我不要再等,我却又等了七日,依旧不见他人影,那时我才明白,也许是真的等不到他了。”
“后来我向附近的渔民打听,方知道半月前岸边确实停着艘大船,却叫倭寇劫去了。但其实那艘载着簧石铳的船其实并没有到达东瀛,不然朝廷无法顺利平定倭寇之乱,我想那艘船应是驶去别的岛,或者是……沉没于东海。”
他似乎不愿说出那几个字,毓坤却在心中想,若是驶去别的岛,总有回来的一天,现在看这样子,恐怕是沉了。
“所以,你并不是在找那艘船,而是在找你哥哥?”
蓝轩眼眶发红道:“我愿意相信,他是在东海上遇到仙岛,也不愿,他是葬身万丈海水之下。”
“但我骗不了自己,那船多半是沉了,而且,极可能是他将船凿沉的。”
“我知道他宁可沉船,也不会叫整船军械落于倭寇之手。因为他说过,任何时候,一己私利都不该凌驾于国家之上,
“所以,那些通敌叛国之人,是不是非常可恶?”
见蓝轩深深望着她,毓坤断然道:“是。”
她知道他说的是陆循。
“于是为了查清楚这事,你代替他回了宫?”
蓝轩沉声道:“到了第十五日,我便想明白了,为什么他受过的罪,我不能受,为什么他吃过的苦,我不能吃。”
“只有回宫,回到先帝身边,才能将这事查明白。”
“所以我回来了。”
“好在,并不算晚。”
蓝轩负手道:“这世上本没有无缝的天|衣,既然叫我查到了……”他淡淡笑了笑道:“那便谁也跑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