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轩笑道:“臣的意思也是说,陛下为了社稷,力排众议,方有今日大捷。”
“却不知道,陛下心中想的是什么。”
说这话时,他凑得很近,毓坤面上一热,翻过身道:“朕乏了,要歇了,你自去罢。”
她这话逐客之意甚浓,蓝轩叹了口气道:“方才也不知是谁……”
见他要提先前的事,毓坤面上更热,只作没听见,将自己裹得紧紧的。
见她不理人,蓝轩也没恼,而是起了身,拭了拭她的额头,低声道:“是冷么?”
毓坤没明白他的意思,只觉烦得很。她又累又困,很快便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有他在身边,她便睡得格外得沉。
毓坤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帐外微微有亮意透了进来。
她从被衾中挣开,沙哑道:“几更了?”
声音带着点儿不易察觉的娇慵,似海棠春睡的面颊染着层嫣红。
蓝轩道:“已是辰时了。”
毓坤顿时清醒,未想到竟一口气睡了大半日,连早朝也错过了。
她登时要起身,盘算着一会儿要诏谁入宫议事,蓝轩却将她按着道:“刚退了些烧,自己不知道爱惜身子么。”
毓坤这才觉察,身上泛着不自然的热意,连呼吸都是滚烫着,手脚也没有什么力气。
自打昨日松懈下来,她身上强压着的那些病根,便一下都犯了起来。
轻轻咳了身,毓坤依旧执拗地起身,国不可一日无君,还有那么多的事等着她去处理。
蓝轩却比她更坚决似的,一点儿不许她动。
被他压在榻上,毓坤嗔道:“你做什么。”
蓝轩淡淡道:“臣说什么,便是什么。”
“陛下今日便在这儿歇着,哪也不许去。”
毓坤对他怒目而视,“难道你要软禁朕不成。”
蓝轩笑了笑道:“若臣说是呢?只怕陛下也无法”
毓坤一口气滞在胸中,却知他说的是实情。若他要软禁她,她是没有法子的。
见她虽然躺着,却别过脸去,蓝轩将坠下的被衾拉上来,仍旧替她盖好道:“便是一日不理事,又如何呢。如今大局已定,难道还兴得起什么风浪不成?”
虽然他说的有理,但坤仍旧闷闷,她忽然明白,现下这样终究不是办法,她一定要想法子,脱开他的辖制才行。
不过这想法还不能叫他得知,她是不好与他撕破脸的。
妥协了一步,毓坤坐起身道:“朕口干,要用茶。”
这便是不出去了的意思。
蓝轩唤了人,帐外传来细微的动静,是绛雪领着宫人走了进来。
她身边的这位大宫女是极有眼色的,见蓝轩坐在榻旁,不惊不异,眼观鼻鼻观心,伺候她净面,漱口,饮茶,之后奉上的是咸白粥和四味小菜。
大半日未曾进食,毓坤还有些胃口,那粥却叫蓝轩接去了,舀了勺,递在她面前,毓坤这才发觉,他仍旧穿着昨日的衣裳,倒像是一直守着她,没离开。
心情有些复杂,毓坤一晃神,便叫他将粥喂了进去。
粳米煮得很细,齿列留芳,她实有些饿了,便也不在意那么多,就着他的手,用了半碗的粥。
见她只用了半碗便饱的样子,蓝轩叹了口气道:“这饭量,还不及金大爷。”
毓坤一怔,不知那是谁,蓝轩笑了笑,在她耳畔轻声道:“是臣养的猫。”
毓坤对他怒目而视,见她真恼了,蓝轩道:“是臣失言,臣认罚。”
毓坤居高临下望着他,心想为了这事与他计较,也没什么意思,哼了声,不再理他。
她想再睡会,刚有些困意,蓝轩却又端了药来,浓黑的一碗,毓坤并不想喝,像是看出她的情绪,蓝轩先抿了口,低声哄道:“特意兑了点儿蜜,不苦的。”
他低沉的声音很轻柔,倒像是将她当作孩子一般,毓坤感到失了面子,夺过他手中药碗,冷道:“谁叫你多此一举。”
她飞快地将药汁一饮而尽,抹了抹唇,却不由蹙眉。
即便是加了蜜,依旧是苦的。
掷了碗,毓坤不经意抬眸,方发觉蓝轩一直望着自己,神色既好笑,又是心疼,她直觉自己看错了,像他那样的人,如何也会有那样柔软的一刻。
重要躺下时,毓坤却感到冯贞走了进来,在帐外跪道:“公主出降,礼单齐备,陛下可要过目。”
殿中顿时沉寂,毓坤在心中想,明日婉婉便要出嫁了。
公主出降,婚仪同百姓一般,也需纳采、问名、纳吉、请期、亲迎六礼。自赐婚的旨意下达,这四个月中,宫中已与陆家换了庚帖,合名占卜,下聘,定下婚期,明日便是亲迎的日子。
见她沉默着,蓝轩道:“放着,先下去罢。”
他向来擅于揣度人心,又不会不知宁熙所嫁何人,方才的语气倒似替她惋惜,她是听不得他可怜她的,毓坤越发窘迫起来。
见她垂着眸子,蓝轩去握她的手,却被毓坤挣了开。
她唤住要退下的冯贞,取了礼单细细看,又拿笔勾画,又添了些许,方递还给冯贞道:“便这么办罢。”
冯贞道:“是。”
待冯贞走后,毓坤望着他的背影发了好一会呆,忽然掀开被衾起了身。
像是知道她要做什么,这一次蓝轩并没有拦。毓坤很快换了身常服,走出寝宫,崔怀恩正在那候着,毓坤淡淡吩咐道:“起驾永寿宫。”
忙了四个月,她终于得空,可以在婉婉出嫁前,去看看她。
蓝轩随她同去,毓坤却无心顾及,她乘着御辇过了隆宗门,西六宫中阵阵欢欣忙碌。所有人都在为明日的婚仪做准备,她没有大婚,自改元后宫中还未有如此隆重的盛事。
宁熙也没有想到,毓坤竟会来。
彼时她正坐在镜前,望着自己的样子发怔。
身旁有个窈窕的女子,正为她梳起乌发,过了明日,她便不再是无忧无虑的少女,而是主中馈妇人了。
感到薛静娴柔软的手拂过发间,却不发一言,宁熙轻声道:“娴姐姐,你也觉得,我不该请皇帝哥哥赐婚。”
薛静娴道:“是,我是这般觉得,殿下不该如此任性,以至于陛下那样为难。”
宁熙沉默了会道:“可是……”
薛静娴摇了摇头道:“没有可是。”
她欲劝,却从镜中见到了毓坤身影,福身道:“陛下。”
之后又望见毓坤身边的蓝轩,她猛然顿住了。
宁熙也起了身,怔怔望着毓坤,眼眶一下便红了。
这还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见到她,宁熙只觉她清减了许多,雪白的面颊带着病态的红晕。
见这样子,毓坤抚着她的乌发道:“明日便要大喜,可不能哭。”
宁熙得了这话,更想哭了,好不容易忍住道:“皇帝哥哥又拿我打趣。”
毓坤转了个身,见雕花落地罩内的拔步床上放着新制的婚服,博古架上的美人觚斜插着一支蔷薇,深红的花瓣被揪下几片,放在妆台上的玉臼里,是要做胭脂,宁熙面颊上带着点儿粉,是待嫁少女的紧张和憧憬。
一切都是那样和谐,倒是面染病容的她,显得格格不入。
毓坤沉默了会道:“朕来看看你,既然皆准备妥当,朕也放心了。”
忽然就待不下去了,她转身走了出去,步伐却很沉稳,叫人一点儿看不出端倪来。
直到上了御辇,放下帘子,毓坤闭目靠着软垫,心中压着得那股疼才泛了上来,声音极轻道:“起驾。”
毓坤强迫自己放下这事,回到乾清宫便召集御前会议,为的是商量如何处置脱欢与瓦剌残部,以及重新部署西北卫所的事谊。
这一商量,便商量了整一夜。见她如强弩之末,翌日凌晨,蓝轩强拖着她回了寝宫,毓坤却马不停蹄换了常服,去了奉先殿。
今日公主出降,需向她与薛太后辞行。金砖铺就的殿中,宁熙身着九翟冠、大衫、霞帔上殿,含泪伏拜。
薛太后身着燕居服,原本要嘱咐她些要夫妻和睦的话,望见旁边的毓坤,忽然就说不下去了。好在宫人端来醴酒,毓坤赐了下去,宁熙饮尽,便在内侍引导下由东华门出宫。
在那,迎亲的人正等着。
依制,驸马着朝服,赤罗青缘,腰间系着赤白的大带,加佩绶,七梁冠,端得是英姿飒爽,毓坤一闭上眼睛,便有个熟悉的影子浮上来,她索性不愿去想。
出了奉先殿,毓坤径直回了乾清宫,诏了内阁几位辅臣入宫,北疆之事议定,剩下的便是革新除弊,整顿吏治。如今大权在握,她很有心要有一番作为。
先前在春山的时候,她曾见到一位叫郑恪的书生,献上一策名为考成法。那时毓坤叫他去寻廖仲卿,现下终于腾出手来,她便将廖仲卿找来,仔细询问起来。
入了夜,毓坤依旧不肯休息,似乎身上装着不眠不休的机括,日夜不停地运转。
就在这样低迷的气氛中,蓝轩沉声道:“今日便到这儿,都散了罢。”
暖阁中诸臣得了这话如蒙大赦,只是毓坤不发话,却不好走。
目光环视四周,见众人面上都带着疲惫,毓坤沉默了会道:“下去罢。”
得了御旨,诸臣皆告退,待最后一人走后,毓坤的身形不由自主晃了晃,很快被人扶住。
感到有热意从腰间漫上来,是蓝轩捏着她的纤腰,毓坤想挣开他,却没什么力气,很快被他挟到寝宫。
拗不过他,毓坤只好任他将她抱到榻上。
撩起她被汗水打湿的额发,蓝轩并没有说话,然他神情中流露出那点怜意却令她如坐针毡,望着低烧的红烛,毓坤怔怔出了会神,轻声道:“你走罢,朕想自己待会。”
蓝轩却未动,毓坤欲唤人,冯贞却匆匆走了进来,低声禀道:“有件事,太后叫奴婢瞒着陛下,但奴婢想,还是叫陛下得知的好。”
敏锐感到不同寻常,毓坤沉声道:“什么事?”
冯贞道:“今日公主的凤驾出了宫,行至十王府街时受了歹人冲撞,所幸人未受伤。”
毓坤打断道:“这样的事,如何不告诉朕。”
冯贞道:“消息传回宫时,陛下正在暖阁中议事,太后得知了便嘱咐奴婢,不许将这事告诉陛下,给陛下平添烦恼。”
毓坤沉声道:“歹人可拿住了?”
冯贞道:“未费什么力气便拿住了,是崇礼侯府的人。”
竟然是脱欢。
毓坤很是怔了怔,未想到他身为阶下之囚,竟有如此大的胆子。
怒从心起,毓坤在殿中踱着步,却忽然冷静下来。
按脱欢的性子,是不会做费力又讨不到好处的事的。
望向蓝轩,毓坤道:“你说,他这打的是什么主意。”
蓝轩道:“这还不是明摆着,他并不想要做这个人质,不过是想要激怒陛下。”
见毓坤不明,他解释道:“如今朝廷虽在西北设立卫所,但说到底,草原仍旧是瓦剌的草原,如今他困于北京,如被斩断翅膀的雄鹰,已然无用,倒不如将性命送与陛下,那朝廷的所谓宽待,便成了弑杀,反倒激起瓦剌人的血性。”
毓坤沉默下来,知道蓝轩说的无错,虽恨他毁了宁熙的名节,想将他千刀万剐,却知不能入了脱欢的陷阱。”
望着冯贞,毓坤不由道:“公主现下如何?”
冯贞道:“太医诊治过,说只是受了惊吓,没有大碍,只是……”
毓坤道:“只是什么?”
冯贞道:“只是今日本该驸马迎亲,陆府却以二房长子,驸马之堂兄陆芳代之,再加上这么一闹,恐于天家颜面有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