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在乾清宫西暖阁时,毓坤对梦中的情形记忆犹新,然而自搬回西暖阁中连着两夜,她都未能入梦。看来这是求不得的,毓坤只得作罢。
西北战事止歇,宁熙也顺利回返。经此一遭,毓坤只觉她性情再不似先前活泼,与她相对时,也沉默寡言起来。毓坤很是心疼,在西苑之中专辟了宫室供她休养。
蓝轩传讯,大军定于三日后返京,毓坤犹豫了下,还是诏了送宁熙回来的陆英,掌握着京城防务的朱毓岚到乾清宫来,唯独落下了调河南与山东两省驻军入京的孔兆棠,因为毓坤知道,他是蓝轩的人。
在暖阁中,毓坤听了陆英的回报,终于决定,还是不要掉以轻心。若蓝轩毫无异心,那么他要什么,她都愿意给。但若蓝轩心存不轨,她也不能毫无防备。
在命陆英同朱毓岚协管五军营,随时注意蓝轩动向,可随机应变之后,毓坤到西苑去看宁熙。
因路途遥远,这会薛太后仍留在南京,西苑之中,宁熙独自住在涵元殿。
然而毓坤到了涵元殿时,宁熙却不在。殿中的宫人见她来,伏跪在地,毓坤询问后方知,宁熙在太液池畔的观鱼台赏鱼。
毓坤知道自己这妹妹打小便喜欢金鱼之类的玩物,这般倒像是从前的她了。所以她放下些心,也不要人通传,径直向观鱼台去。
到了观鱼台,毓坤才发觉宁熙并没有在喂鱼,而是怔怔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出神。毓坤走到她身边坐下来,宁熙才恍然回神,要福身下拜的时候,毓坤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是冰凉的,毓坤很是心疼,轻声道:“都是哥哥的错,不该送你到南京去。”
宁熙怅然一笑道:“便是哥哥这样英明,也想不到竟有那样的变故,这是命,我不怨的。”
毓坤沉声道:“这笔债,迟早哥哥要替你讨回来,你就瞧着罢,无论是脱欢,还是景仁宫那位,谁也跑不了。”
听到脱欢这个名字时,宁熙的指尖狠狠颤了颤,毓坤越发心疼,安慰道:“不怕,这次他伤了筋骨,怕是再不敢来了。”
宁熙沉默了会道:“仗打完了吗?”
毓坤微笑道:“打完了,不仅打完了,咱们还打赢了,北京城也守住了。”
宁熙淡淡地哦了声,又问了她几句话,将南京的薛太后,北京的朱毓岚,安国公府里诸人,甚至于她救回来的芸娘都问了个遍,才轻声道:“那他呢,现下可还好?”
毓坤怔了下,方明白她问的是陆英,下意识道:“如今他和岚哥儿一起,守着城。”
宁熙仍旧是哦了一声,便不说话了,瞧着她腼腆的样子,毓坤心中沉了沉,半晌后道:“婉婉,哥哥问你件事,你要如实答。”
宁熙茫然抬眸,毓坤低声道:“你喜欢他么?”
宁熙的面孔倏然红了,好一会才道:“谁、喜欢谁。”
“喜欢他吗?”毓坤望着她道。
回忆起先前宁熙在书房撞见陆英的情景,第一次见面,她便能唤得出他的名字,也许是因为她常听她说起他,也是她自己对他有着少女美好的想象,总之一切早有端倪。
好一会宁熙也没有答话,再开口的时候,忽然就流泪了。她哽咽着,很小声地道:“是我配不上他,他那样的出身,大好的前途,如何能因为我而毁断,先前我便不敢想,如今便更不敢想了。”
毓坤抚去她面上的泪痕道:“是,你也知道的,他是要做官的,不可能去娶一位公主。”
说这话的时候,毓坤的心在痛,但她知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太|祖立朝的时候,为免外戚干政,曾定下规矩,公主所降之家,不能为官,不能参政,所以一直以来,公主的婚事是很难选定的,权贵人家不愿接纳,平民百姓皇室又看不上。
宁熙伏在她怀中哭了会,毓坤缓缓抚着她的背道:“莫伤心了,哥哥定会给你选一位如意郎君,成一段锦绣良缘。”
听了这话,宁熙却直起身,苍白着面孔,摇了摇头道:“不,哥哥,喜欢一个人,是谁也替代不了的。”
她望着毓坤道:“这辈子我都不嫁人,只陪着你和母后。”
毓坤当她是还沉浸在脱欢带来的阴影之中,将她颊畔哭湿的一缕乌发撩到耳后,轻声道:“这几日你好好休养,别的事都不要多想,日后想要什么样的少年郎,哥哥皆替你做主。”
哄睡了宁熙,毓坤方离开西苑,回到紫禁城中,虽然夜已经深了,毓坤仍叫冯贞传陆英入宫。
现下因与朱毓岚轮流守城,陆英宿在午门外的朝房内。冯贞去后不过一刻,便将人带到。
领着暖阁中的宫人鱼贯而出,冯贞将三交六椀的隔扇也阖了上。
这还是这些时日以来的第一次,除了商议之外两人见面,且是单独见面。冯贞走后,暖阁中寂静无声,陆英立了会,方听毓坤道:“朕今日去看婉婉,她对朕说,她喜欢你。”
说这话时,她的语气很平淡,就像是谈论一件政务。
陆英抬眸,毓坤却转过身,未去看他,只道:“朕唤你来,是要告诉你,既然你答应了朕……”
陆英打断她道:“臣有喜欢的人了。”
毓坤顿了顿,没有转过身。
陆英的回答是她没有料到的,毓坤想说些什么,却听陆英沉声道:“臣喜欢一个人,很多年了。”
毓坤喉咙发干,她直觉不能再让他说下去,仓促地转身,将方才没有说完的话一气儿说完道:“你答应过朕要做官的,所以朕不会放你走的。”
陆英怔了怔,竟笑了。
缓缓点头,陆英郑重道:“臣答应陛下的事,不会食言。”
他没有再说话,毓坤也没有,两个人皆沉默着,话说到这儿,就有另一桩事悬在他们头顶。
究竟要处置陆循,毓坤还没有想好。
见她犹豫的样子,陆英果断道:“陛下没有别的事,臣便告退了。”
他是不会在她面前,为父亲辩解脱罪的。
陆英走后好一会,毓坤才回过神来。直到绛雪伺候她洗漱完毕,毓坤躺在西暖阁中的御榻之上,心中犹在回想,方才他说,他喜欢一个人很多年,究竟是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也就在她入眠后的半个时辰,一列飞驰的骏马在午门前停了下来。
朱漆的通天宫门缓缓而开,蓝轩下了马,崔怀恩从他手中接过缰绳,似是知道他要问什么,低声道:“陛下一切皆好,今日先去了西苑,又诏了陆翰林到乾清宫来,这会方散。”
见蓝轩面上没有表情,崔怀恩心中也是一凛。先前陛下命福王和陆翰林在京城布防的事,他报之给蓝轩了。只是他原本也以为,蓝轩三日后才会启程,从宣同回返,却没想到他的人竟和先前那封八百里加急的战报一起,提前返京。
见蓝轩一言不发,大步向乾清门走,崔怀恩倒有些能体会他的心情。任谁舍身卖命,浴血沙场,最后风尘仆仆赶回来,却得知皇帝对自己那样提防,都会心里不痛快。
也许不止是不痛快,这其中还掺杂了些更复杂的情绪,崔怀恩一时看不明白。
蓝轩的表情越是平静无波,他却越觉得,山雨欲来风满楼。
说到底,最是无情帝王家,也不知道陛下的心意究竟如何。
望着蓝轩踏入乾清宫西暖阁中的背影,崔怀恩深深叹了口气,转身将外面守着的宫人皆屏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三更,晚,可以明早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