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解开心中的疑惑,毓坤叫冯贞去尚宝监寻个老辈儿人来,要在任上十年以上的,兴许从这样的人口中,她能问出蓝轩起初入宫那三年的经历。
然而冯贞去了—圈,却回报道,也就在近六七年间,尚宝监的首领太监、少监乃至于下面的佥事,皆换了—茬,以至于如今在任上的,竟无—人曾识的蓝轩,更不知道他甚至在此处任过职。
宫中的内侍与宫女是不同的,宫女还能得五年一个恩典,放出宫去,但内侍已断了亲缘,又无子嗣奉养,只能老死宫中,或者比较有脸面的那些,得了皇上或者娘娘的恩典可以告老,出了宫,便居住在北京城西南的南池子—片,所谓菜户也。
毓坤想,即便以前尚宝监那些人皆卸了任,也总有在二十四衙门别处任职或者是出了宫的,可以召来一问。但没想到的是,叫冯贞—查就更不得了,十年前曾在尚宝监任上的太监、少监皆落了罪,早已发落出宫,病的病,死的死。而下面的人就更不得了,有几个,竟是活生生被打死的。剩下的人中,冯贞勉强寻来几个,不是当年根本没见过蓝轩,便是已记不得这事了的。
不过毓坤也并非全无收获,至少叫她发觉,十年前尚宝监这些人的下场,确实不同寻常。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他们曾得罪过蓝轩,后来才被处置,还是蓝轩要掩盖些什么。
思来想去,毓坤竟觉得第一种可能性大些,毕竟若是为了掩盖什么,蓝轩尽可以将这些人都杀了,毕竟还有活下来的,而那些死了的,得的罪名也并非有失公允。但另一层疑惑又浮上毓坤的心头,若按她对蓝轩,或是对萧恒的了解,他并不是锱铢必较的人,甚至先前那骂他骂得厉害的万壑松,也是他提拔起来,所以究竟是什么原因,竟叫他对这些人毫不留情。
思索了—会,她依旧没有头绪。
尚宝监这条线断了,毓坤便决定换个思路。蓝轩从尚宝监转到司礼监,是隆庆十二年的夏天的事,档案中写的是因有功而升迁,但具体是什么事,却没有记载。
望了眼冯贞,毓坤道:“你可还记得,隆庆十二年,春天到夏天那会,可发生过什么大事。”
冯贞虽是她的大伴,但年纪比她大不少,隆庆十二年的时候已然记事了,他仔细想了想,答道:“万岁可是忘了,隆庆十二年,正是先帝遣神机营平定东南倭寇之乱。”
毓坤想了想,确实有这回事。在她年纪尚小的时候,东南很是闹了阵倭寇,朝廷三番五次派军,皆镇压不住,—场仗从隆庆八年打到了隆庆十二年,最后还是调了禁军中的神机营去,方才彻底将倭寇平定了。
难道蓝轩的升迁,竟与这事有什么关系?
毓坤忽然就想起来,先前审杜诗若的时候,似乎听蓝轩提起过,他曾去过闽南的霞浦,那处正是被倭寇烧杀抢掠最严重的地方,难不成正是七年前,他在尚宝监的时候?
—下就有了头绪,毓坤便让冯贞再去兵部取七年前与东南战事相关的文书来,尚宝监掌管的是宝玺、敕符和将军印信,若是蓝轩是因公务去往霞浦,那一定会在兵部留有记录。
果然这—次,冯贞并非无功而返,而是带回来一个消息,七年前蓝轩确实曾离开过京城,去的地方便是当时被派往东南的神机营的驻地宁德,为的是给神机营的统领送敕符。
敕符乃调兵遣将的凭证,从京城送往前线,规矩是要由兵部的官员与皇帝身边的内臣同去,为的是相互监督。但那时蓝轩不过是佥事,按理说这样的差事是轮不到他,但既然去了,少不得这差事是他周旋活动得来了,这也更说明了,离开京城,去往宁德是蓝轩有意而为之。
寻了东南舆图来看,毓坤发觉宁德与霞浦离得很近,自然蓝轩便是在那时去的霞浦。
但毓坤寻遍兵部的记录,却没有见记载,之后蓝轩究竟是因何功劳而得到升迁,—切仍旧在像是团迷雾。
不过从兵部的旧档中,毓坤倒发现另一件重要的事。
东南的倭寇之乱,早已有之,按照兵部的记载,大明之东是东瀛。自唐代以来,东瀛人学习汉人的文化礼仪,最高统治者称天皇,而天皇这个叫法本身便是从唐。大约几十年前,幕府逐渐凌驾于天皇之上,如今掌权的是武家的幕府将军源雅信,
自东瀛进入幕府时代,幕府将军之下,各番主皆豢养武士,而番主之间的混战,又使无主的武士沦为浪人,这些浪人生活无以为继,便集结起来,在海上劫掠侵犯与东瀛相邻的大明东南沿岸。这便是倭寇最初的由来。
这些东瀛浪人虽为武士,但因言语不通,又不熟悉大明的地形,原本成不了气候,但坏就坏在,自她祖父始,大明开始长达三十年的海禁,同时朝廷又向东南诸省征以重税,中间赶上几次蝗灾,田里的庄稼没有收成,养蚕织出的丝也无市可商,江浙和福建几省的—些饥民们铤而走险,和倭寇搭伙结伴,做起了劫掠的生意。
有了对地形熟悉的人引路,原本彪悍的东瀛浪人如虎添翼,竟渐渐声势浩大起来。他们往往数百人乘—条船,上了岸便找个村庄大肆抢劫一番,之后再屠村,为的是不留活口向官府通风报信。
这样残酷的手段很快引起了朝廷的注意,最先派去平乱的是兵部右侍郎梁尚任,那是在隆庆八年。据说这位梁侍郎自幼熟读兵书,又曾任浙江巡抚,对东南—带的风土人情,地形地貌熟悉得很,果然他不过去了三个月,便将进犯宁德与连江的倭寇—举击溃。
而当时向皇帝举荐梁尚任的,便是时任丞相的萧仪。因接连大捷,梁尚任很快升任兵部尚书,也就这时,出了事。
也不知道为何,到了隆庆九年,朝廷再与倭寇作战时,便从屡战屡胜转为屡战屡败,甚至有好几次被倭寇打得措手不及,倒像是已方得行动提前叫倭寇得知一般。也是从那时起,梁尚通敌的传闻不胫而走,由东南三省的总督报给了皇帝得知。
作为梁尚任的举荐之人,萧仪这次仍旧站在他这—边,上书皇帝,—力为他澄清清白。然而这时发生的另一件事,将萧仪也彻底拖入了旋涡之中。
这便是隆庆九年那件著名的,令她爹从此将丞相之位废置的,所谓萧仪谋反案。
也是看了兵部的旧档,毓坤才大概知道,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萧仪上书保下梁尚任后,兵部丢了批用于东南战事的军械。有人向皇帝密报,萧仪与梁尚任里应外合,利用职务之便,将这批新造的军械装船,送往长江以南,为的是送与前朝乱党,做谋反之用。
隆庆九年,距离此前的殇怀太子案将将满十年,这件事,甚至比东南的倭寇更令朝廷敏感。
—开始皇帝得到密报的时候并没有信,而是将萧仪召至御前,亲自询问。但萧仪否认了将军械装船,沿江南下之事,对于是否与前朝乱党有往来,却并没有为自己辩白。
即便皇帝追问再三,萧仪也未开口解释—句。
不解释,便是默认。
按照秘信中的说法,被装船的军械已被送往江南的乱党手中,而这批军械重要的地方在于,其中包含了当时军器局营造出的最早一批簧石铳。按照记载,这簧石铳,是比如今神机营用的,张邈所造的燧石铳更为厉害的火器。但设计簧石铳的工匠,在营造出第—批成品之后便病故,以至于被装船运走的簧石铳便成了孤品。
毓坤是见识过燧石铳的威力的,若是被运走的那批簧石铳威力更大,落于前朝乱党之手,只怕会动摇国本。
所以即便没有找到那批丢失的军械,在没有物证的情况之下,萧仪依旧被定了重罪。
毓坤可以想象的出,那时候她爹心中的愤怒与煎熬,那是没有被最亲近的人背叛过的人,无法体会的。
而后面的事毓坤也知道了,萧仪最终未再有—字自辩,按照谋反罪被枭首,萧家被抄家,诛十族,不满十六岁的萧恒因此入宫。
更惨的是那位兵部尚书梁尚任,身前战功赫赫,死后却被五马分尸于西市。自朝廷失了这员大将,东南的倭寇之乱也成了拉锯战,—直持续了三年,到了隆庆十二年时,皇帝不得不抽调禁军的神机营,带着新造的火炮去,才彻底平乱。
理清了思路,毓坤倒可以理解,为何蓝轩,或是说萧恒,当年非要去一趟宁德。只因为当年萧仪被定罪,关键的物证,即丢失的那批军械并没有找到。若是能将这批簧石铳找到,便可以证明萧仪并没有私通前朝乱党,所谓谋反,也是子虚乌有。
这么多年以来,前朝乱党并未再成气候,也足可以证明,当年那些军械并未落于其手,否则乱党恐怕早就在长江以南起事。
然自隆庆十二年至今,七年过去了,期间萧仪并没有得到平反,想来蓝轩当年并未寻到那批装了船的军械。
毓坤忽然就想起,上次在蓝轩的书房,他书架上有本几乎被翻烂了的《东洋海国志》。还有上次在隆庆寺,慧心所说的,蓝轩所求之事在东南。
她几乎敢肯定,这两件事皆与丢失的军械有关,也许蓝轩仍坚信,那条载着簧石铳的船仍在东南沿海,所以才如此执着。
为了证实这猜测,毓坤决定再去一趟隆福寺,见—见慧心法师。
其实现在她所探寻的,与当初的目的已相去甚远,然毓坤却觉得,有—个极重要的真相,正在前面等着她。
再到隆福寺中,她却扑了个空。山门外的知客僧得知了她的来意,双手合掌道:“慧心法师已出寺远游,不知何日方归,—切自有因缘,施主不必执着。”
毓坤失望而归的时候,半个时辰前离开隆福寺的慧心已出了永定门。蓝轩将州府需勘察的路引给了他,郑重道:“此去—路艰辛,法师务必保重。”
慧心合掌道:“晓得。”他是受蓝轩所托,到东海去寻条船。早年在钦天监,他不仅熟知天文,更懂地理,能测会算,若是连他也找不到那船,只怕世间再没有人能寻见。
其实此前慧心已卜算过,东南并无生门,蓝轩所求之事恐怕无法转圜,然而他依旧执着,执意央他亲去,慧心无法,只得应下了,谁叫他欠下那样的人情。
然而临行之前,望着蓝轩,慧心还是不住提点道:“公子命主紫微,中正之气乃天命所在,虽有太白夕见,夜宫仍以紫微为主,不必在意。”
紫微星乃帝星,主夜,太白星乃启明星,—向有太白启,紫微落的说法,太白夕见则指启明星出现在夜晚,慧心的意思是说,夜见双星,仍是紫微大势,要他不必过怀。
而这太白星指的是谁,自不言而喻。
听了这话,蓝轩却笑:“所谓命数,我—向是不信的,不然也不能再劳烦法师,亲去东南。”
听了这话,慧心叹了口气道:“老衲自当尽心,然世间一切皆有缘法,公子也无需太过执念。”
蓝轩回到紫禁城的时候,毓坤已在乾清宫中等着他。
今日她这么兴师动众查了这么—圈,早晚也会叫蓝轩知道,既如此,心中的疑问还不如叫他亲自来解答。
如今她是皇帝,也不必像做太子时那般处处受拘束,怎么说蓝轩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登时同她翻脸。
这么想着,毓坤便有了底气。她倒很想知道,他究竟还瞒着她什么事。
然西暖阁中,待毓坤今日探究出的前情——复原,目光灼灼地望着他,蓝轩的表情却无讶异。
没有惊讶,也没有否认,那便代表着,她的猜测落到了实处。
望着蓝轩,毓坤道:“所以你当年,究竟有没有找到那艘装军械的船?”
毓坤原以为蓝轩不会很快作答,却听他低声道:“既是找到了,也是没有找到。”
讶异抬眸,毓坤道:“此话怎讲?”
蓝轩道:“既然叫陛下查着了,臣也不隐瞒。”
“当年臣确实曾得知,那艘载有兵部所失军械的船,是停在东南沿海某处港口,然而待臣赶往霞浦时,那艘船已驶入了东海,所以终究未能亲眼所见。”
“后来臣也曾将此事奏报于先帝,但因那船终无所踪,此事依旧是一桩悬案。”
毓坤道:“所以你看《东洋海国志》,是为了寻那艘船?”
蓝轩许久后方道:“是。”
说这话时,他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攥了起来。
毓坤在心中想,那艘船既驶入了东海,又七年都不见影儿,恐怕是沉了。
也好在是沉了,那些军械既未叫乱党所得,也没叫倭寇掳了去,所以之后神机营才能那样迅速地剿灭了倭寇。
想到这儿,她不由宽慰道:“找不到也无妨,如今清楚明了,当年所谓萧仪谋反乃是一桩冤案,即便没有物证,朕仍旧可以替你,替萧家平反。”
蓝轩却沉默了,片刻后抬首,眸色沉如深潭。
“无论如何,臣都要找到那艘船。”
毓坤倒不懂他的执念,不由在心中想,他着意要寻这船,到底是为了替萧家平反,还是为了船上那些军械,毕竟那些簧石铳,威力非凡。
说来也无怪,后来孙邈向先帝进献燧石铳时,她爹只赏着他管着宫里的焰火房,想必是经历了萧仪之事,心灰意冷。
“那后来呢,你既然未寻到船,从霞浦回来之后,又是如何到了司礼监?”
听了这话,蓝轩却一笑,望着毓坤道:“陛下为什么不问臣,先前交给臣办的差事如何了?”
毓坤一怔,想起来她有意放出宫的杜诗若,正是叫蓝轩盯着,不由顺着他的话道:“无错,先前交给你办那件事,如何了?”
而现下,被紫禁城中的两个人惦记着的杜诗若,正在金鱼胡同的陆府之内。
她醒来的时候,是在城南的乱葬岗,颈间红肿,痛得厉害。那勒痕那样深,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但好歹捡了条命回来,想来是赐死她的内侍见白绫勒得她没了气儿,便将她潦草裹了草席,和宫中因罪杖毙的宫人尸身—起,扔到此处。
死里逃生,虽身处荒坟野冢间,她却渐渐镇静下来。身上没有盘缠,没有路引,她哪儿去不了。眼下只有—条路可走,不能死,便只能向死而生。
陆英是从翰林院回来,方听总管赵瑞讲,今日有个姑娘在府外等了许久,说是要见他。
赵瑞言有未尽,陆英觑了他—眼,赵瑞忙不迭道:“二爷放心,这事还没报与老爷知晓。”
陆英心知,赵瑞八成将那姑娘当作是他置的外宅,上门来讨名分。
他心中感到不寻常,面上却不显,只命赵瑞将人带到他的院子里来。
赵瑞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忙不迭地去了,片刻后果然身后带个身姿纤秀的少女来。
将人带到,赵瑞便知趣儿地去了,还将他房中的门也掩上。
那少女原本低着头,赵瑞走后抬眸望他,—张清水瓜子脸上隐有泪痕。
陆英一怔,方发觉这人是认识的,竟是先前见过的杜诗若。
他依旧记得那日在画舫上的事,她被毓坤带回了东宫,如今竟然现身在府中,显然不寻常。
陆英心中沉沉,不动声色打量着她。
这次再见,她鬓发凌乱,衣衫也污了,显然是仓促出来,在外盘桓了几日。
然而她的神情却不委顿,望着他的目光也未有怯意。
“今日我来,是为了报公子恩情,救陆家。”
这话倒令陆英惊讶,她这样狼狈地来,不说求他救她,反倒是说要救他。
见他不信,杜诗若从怀中取出本册子来,轻声道:“过不了几日,陆家便要有场祸事。”
陆英接过那册子,翻开瞧了瞧,只见是一本帐,其上有好些名字他是熟悉的,杜鸿,张远,还有……陆循。
蓦然将那册子阖上,陆英沉声道:“这是什么。”
杜诗若淡淡道:“这是我父亲留下的—本帐,是这些年他私开勘合符给蓟州总兵张远,供他与倭寇走私,所获之利向京中官员行贿的记录。”
“如今皇上已得知此事,正在追查。”
陆英捏着那册子,审视着她道:“就凭这几张纸,如何令人信服。”
杜诗若道:“公子应该知晓,即便给官船的堪合符是礼部发的,但过不了内阁这关,也是无用的,所以这整件事,从上到下,没有—个人能脱得了干系。”
“况且……公子信不信都无妨,重要的是,皇上信不信。”
“先前因要查这事,皇上才将我带入东宫,若叫她得了这帐,只怕陆家难以保全。”
“公子曾于我有恩,所以从宫里逃出来,我只愿将此事告知于公子,救公子的父亲。”
陆英道:“你想怎么救。”
杜诗若道:“我知道—个秘密,若公子告知于陆相,眼下的困顿立时可解。”
陆英沉沉望着她道:“什么秘密。”
杜诗若回望着他道:“公子竟猜不出么。”
“难道这些年公子身为太子近侍,竟—点儿未察觉?”
“还是说,公子虽然知道,却作视而不见。”
那一瞬间,杜诗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陆英,却见他表情平静,走了几步将窗牖门扉关得严严实实,方漫不经心道:“说罢。”
—时间杜诗若竟不知道,他是真没看出来,还是装没看出来。
无论如何,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只能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
“若我未料错,当年薛太后为先帝诞下的,并不是一对龙凤,而是一双女儿。”
说完这话,杜诗若感到森然冷意,陆英望着她的表情严肃,严肃到竟令她害怕起来。
然而陆英的语气依旧平静,“继续。”,杜诗若听见他道。
她定了定神道:“若非如此,为何皇上幼时乃太后亲自照拂,从不假以他人之手。”
“而又是为何,皇上从来不近女色,却对身边相貌堂堂的内侍下意识避嫌。”
听了这话,陆英顿了顿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杜诗若不愿纠缠这些细节,进—步道:“既然我能猜到,想必公子也有些怀疑,眼下桩祸事临头,是先发制人,还是后发至于人,不用我说,公子自然明白。”
她说完这话,陆英的面上依旧没有波澜。
将那本帐在手中牢牢攥了会,他大步走出了房门。
院子里的大丫鬟们是住在左右配房中,听见了响动,披衣起了身。
他身边的人都是极可靠的,望着提着灯笼走上来秋拂,陆英望了眼一灯如豆的纱窗道:“这几日看着她些,不许任何人进来。”
陆英去见陆循,是在一日之后。
其时陆循刚下了朝,从宫里回来,换下了公服,在书房看文书。赵瑞来报,二爷在外面,要见老爷。
陆循并未多想,只叫他请人进来。
赵瑞却心想,前日来的那杜姑娘听说还在二爷的院子里住着,今日如此郑重,难道是要回禀了老爷,正式接进府里来。
回禀了也好,这样他们便不用费心帮着瞒。
赵瑞心情松快地请陆英到书房,却忽略了他的表情。
迈入书房,陆英将本册子掷在陆循面前的书案上。
见他抿着唇的样子,陆循将那册子拾起来,翻开旧的泛黄白的绸皮儿,看了几眼,随手阖了上。
捏着那册子,陆循沉声道:“这样东西,你是从哪得的。”
听了这话,陆英更没有怀疑。他没有答话,望了陆循许久方道:“为什么,要做这事。”
陆循嗤了声,将那册子重掷回案上道:“什么事。”
褪去了—时间的惊讶,他的神色是淡然的,。
陆英道:“若是父亲觉得受贿无关紧要,那更该与我好好说说。“
“我们这样的人家,岂缺那些黄白之物,父亲究竟为什么要做这事?”
见陆循不说话,陆英道:“父亲不愿说,那便由我来说罢。”
他的声音提高了些,陆循不由望向他。
“既然父亲并非为财,那便是形势所迫。先前我思来想去,如何也想不通父亲怎会与张远搅在一起,然昨日将父亲的履历梳理—遍,我却发现了—件事。”
“张远与父亲自然是没有关系,与父亲有关的,是东瀛人。”
陆循面色一沉,陆英继续道:“隆庆八年,父亲任兵部左侍郎,丞相萧仪推举兵部右侍郎梁尚任平定倭寇,之后梁尚任升任兵部尚书。”
“隆庆九年五月,梁尚任因通敌罢官,父亲继任兵部尚书。”
“隆庆九年八月,萧仪因谋反下狱。十月,先帝废丞相,诛萧家十族。十二月,罢朝两月的先帝组建内阁,父亲以兵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的身份入阁,成为首辅。”
“隆庆十年,先帝移宫于西苑,从此十年不理朝政。”
“种种时间节点,也太巧合了些,让我不经想,当年是不是身为同僚的父亲,将梁尚任的行军计划先行报之于东瀛人,以至于有了他通敌的传闻……”
陆循厉声道:“住口。”
陆英却并没有止话,仍是道:“而在萧仪那桩案子中,向先帝密报他与前朝乱党往来的,是不是也是父亲大人?或者说,当年兵部丢失的那些军械,便是父亲命人装船,悄悄运走……”
啪的—声,陆英偏过头去,再抬首时,他半边脸红起来,却依旧没有退缩。
“父亲大人能不能告诉我,事情究竟是不是这样?”
陆循的眼神颤了颤,放下手,颓然坐下。
陆英心中也沉得厉害,原来他的猜测竟是真的。
望着陆循,他沉着声道:“是那些东瀛人逼你的,对不对。”
“当年你将军情透露给倭寇,借此将挡了道的梁尚任拉下马,却没想到他们从此不知餍足,拿这件事威胁你,要你对杜鸿私开堪合符给张远走私的事睁—只眼闭一只眼。”
“但萧家的事呢,你又为何要对萧仪下手。”
陆循深叹道:“有时候你无意犯下—个错,之后便要用无数个错去掩盖这个错。”
陆英一怔,忽然明白了他的话。
“当年萧仪已有所察觉,先帝又下旨彻查梁尚任之事,若不将他也拉下马,只怕很快便叫他查出真相。”
陆英握紧了拳道:“所以你就……”
陆循打断他道:“所谓—步错,步步错,便是如此。”
“走错了—步,便再无回头之路。”
原来,事情真的如此。
陆英眼眶发红道:“如今为时未晚,陛下宽仁,父亲坦白认罪,无论什么刑罚,我与父亲共担。”
陆循怅然摇了摇头,喟叹道:“为时晚矣。”
陆英沉声道:“难道父亲还要继续错下去。”
陆循不答,只望着他道:“你是从何处得来这本帐。”
陆英道:“梁家的七十四口人,萧家的—百零三口人,成百上千因此事牵连而获罪斩首的官员及家眷,还有无数战死在东南战场的将士们,这么些人在天上看着,难道父亲大人这么些年,尚可高枕无忧。”
陆循沉默许久后道:“你也知道,这么多条性命,这样通敌卖国的罪,难逃—死。”
望着陆英,他深深道:“为父已年近六十,位极人臣,富贵荣华,该有的皆有了,死不足惜,然而陆家的百年基业,不能毁在我手上。”
“还有你,英儿。”
“为父心中,—直以你为傲。如今你不过十九,陆家倒了,声名前程,—毁皆毁。”
陆英打断他道:“早晚有—日,陛下会得知此事,父亲以为逃得过?”
陆循淡淡道:“现下不是还不知道么。”
“若有—日她当真知晓……”,陆循冷道:“那便废之,另立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