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坤从困乏中睁开眼。
鎏金顶上的绛纱烟锁云封似地垂着,虽已换上了干净的单衣,她身上却倦得厉害,微微一动,便被人攥住了手。
皇帝揭了丝帕,取了垫在她手下的迎枕,将她细白的手腕收回身侧盖好,低声垂询道:“如何?”
身着青色补服的太医们退下去,跪在地上,相顾而视,神情皆不寻常。
毓坤不堪其扰,想让他们退得远些,却头晕得厉害。恶心再次涌上来,她说不出话,剧烈地咳嗽着。
皇帝抱她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毓坤却并不领情,然而挣不开,只能由他抚着脊背。
“到底是什么症候?”
皇帝的声音很沉,跪在地上的太医们心中皆凛凛,在心中细细品味了一番方才的脉象,齐声道:“臣请诏尚仪局彤史查档,方能确诊。”
内廷彤史乃记录记录宫闱燕亵之事的女官,这要查的是什么,再明白不过。感到怀里的人身子发僵,皇帝淡淡道:“朕没让人记,有什么你便说什么。”
他说完这话,感到怀中人身子软了些,但犹自发颤。
太医们又相互对视了眼,皆在心中想,这也太不寻常了。他们虽入宫未经年,但也知道,帝王御幸之事,向来是要记得清楚明白,事关皇室血脉混肴与否,哪有不许人听,不许人记的道理。
如今这事儿既含糊着,他们便什么也不敢说。
见那跪在地上的人犹疑的样子,皇帝面上沉静,心中的猜测却越发清晰。
难道……真的是他想的那样?
揽着她柔软纤细的腰肢,他不由自主收紧了手,又如反应过来什么似地,蓦然松了开。
君威如有雷霆之势,沉沉压了下来,太医们两股战战。
说了也许是死,不说便是欺君,也是死。最前面一人横下心道:“从脉息上看,贵人已有了身孕。”
皇帝闻言猛然坐起身,然顾及到怀中人,又竭力按捺下心绪。
毓坤听了这话,却像挨了一鞭子,整个人发起抖来。
见她将嘴唇咬出了血,皇帝捏着她的下颌,将那柔软的唇瓣扯出来,低下头,爱怜吻着她的发丝,用力握住她的手。
面上虽不显,他的眸色却很柔和,这样的神情给了太医们极大的鼓励,方才那人说完后,他身边另一人叩首道:“臣以为正是如此,看脉象,孕期已有两月余。”
这会毓坤倒不发抖了。纱帐之内,她用力挣脱了皇帝的怀抱,挺直了身子,冷冰冰道:“信口胡言。”
那语气很是严厉,那太医汗流浃背,却不能改口,只能死命叩首。最先说话那人虽犹豫,却开口道:“此事臣虽无十分把握,但贵人自可查证,若信期两月未至,便极可能有孕。”
听了这话,毓坤嘴唇愈白,声音发颤道:“这事,也做不得准的。”
见她这样子,皇帝的心痛起来,一旁的崔怀恩极有眼色,见那不开眼的太医还欲辩,上前斥道:“胡言乱语,还想不想要脑袋。”
两位太医面色皆白,嗫嚅着不敢开口。崔怀恩忙将其赶了出去,望了眼绛纱帐中皇帝重拥起人的身影,他谨慎地阖上隔扇,也躬身退了出去。
仿佛失了力气,毓坤抱膝埋首,蜷着身子,声音极低道:“他们胡说。”
皇帝俯身,吻了吻她的面颊道:“是,这些庸医的话,信不得。”
毓坤抬头,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涌起雾气,皇帝将她抱在怀里,低叹道:“你打小身子弱,气血不调也是有的,补一补也就好了。”
他说这话时,崔怀恩已端着碗药走了进来,恭顺地捧到榻前。
感到皇帝接过了碗,毓坤阖了阖目道:“请陛下赐臣一死。”
皇帝的眸色很沉,却仍旧似未听到一般,自然地将药碗递到她唇畔,哄道:“来,把药喝了,赶明儿再找好御医看看。”
毓坤猛然推开他,红着眼眶道:“我不喝安胎药。”
温热的药汁洒了出来,溅满了皇帝明黄的龙袍,崔怀恩下意识上前,却被止住了。
将药碗掷在地上,皇帝面色发冷,环着她的手臂却有力。
“原本这事,朕是不强求的,但既已如此,也由不得你我。”
他的眸子里带着痛:“这既是朕的骨血,也是你的骨肉,难道你竟未有一点怜惜。”
毓坤肩膀颤了颤,仍旧闭着眼,纤长的睫毛上沁出片晶莹。
皇帝心中像是被割了一刀,声音带着痛,仍是道:“你母亲和妹妹,朕已接进宫来,安顿在永寿宫,明日让她来,看看你。”
毓坤却用力摇了摇头。她不愿,让她娘见到现在的她,更不愿,她娘因此而伤心。
既然打定主意,第二天毓坤整一日未进食水。先前皇帝诏举国之贤士于瀛台诏对,今日是最后一日,临驾玉熙宫时已是傍晚,宫人即刻回报了此事。
知她心意难以回转,皇帝牢牢抱着她,发了狠道:“朕是不愿勉强人的,但若真勉强起来,也由不得你。”说罢,他含了口端上来的药粥,捏着她的下颌强哺了进去。
毓坤呛得咳了起来,却有小半口粥滑进胃里。
就这样喂了她整碗,皇帝道:“朕说过,朕不在意有没有这个孩子,但已经有了,便不能任你糟践自己的身子。”
毓坤恹恹倚在榻上,漠然望着他,皇帝道:“你是知道朕的性子的,既然你这样倔强,朕也不吝将你拘在身边,十二时辰看着你。”
毓坤原以为皇帝只是说说,却没想到,从那日起,他当真没离开玉熙宫,寸步不离地守着她,连原本定好要从西苑回紫禁城的日子也废止。
自即位以来,皇帝夙兴夜寐,日夜勤政,还是第一次,连着罢朝整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