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殿试那日,会试所选的贡生于东华门外列队进入紫禁城,打头的自然是陆英,玉色襕衫,宽袖皂绦,即便是在万里挑一的人堆里,依旧显眼得很。一路上不住引人侧目,见者皆打心底赞叹,这当真是位一表非凡的翩翩佳公子。
接引的礼部官员将贡生们带至皇极殿外,汉白月台上便走下个身着深红曳撒的年轻内侍,手中捧着把浮尘。
诸位贡生抬首,见来人三品衣着,不由猜测,恐怕他便是现下御前的红人,皇上大伴冯贞,只是不敢肯定,皆将目光投在的前面的陆英身上。
他既然是皇上做太子伴读,想必认得这位冯公公。
果然,那身份不凡的内侍一开口,便是向陆英道:“陆会元,请与咱家上殿罢。”
陆英一笑,迈上皇极殿前的九龙丹陛。
这一日,他已等得太久。
踏在玉阶之上,每一步都离心中那个位置更近了些,陆英的心跳不由快了起来。对于殿试,原本他是也不紧张的,然而想到一会便能见到她,胸中情绪难以压抑,足下的步伐也虎虎生风。
其余人见此情景,自然看出冯贞待陆英殊众,而这殊众,不消说是来自皇上,心中艳羡有之,敬畏有之。
待诸贡生皆在殿中站定,便向高处的皇帝宝座行三跪九叩大礼。
殿试虽是皇帝亲自策对,但历年来皇帝亲至的次数极少,只是提前拟好题目,命礼部官员在殿上分发给诸生作答,所以见到空空如也的九龙宝座,贡生们也不见怪,反倒松了口气,毕竟若皇帝亲临,恐怕坐在下面写字,手都要发抖。
然陆英却有些失望,满以为煎熬了那么多日,今日终于可以堂堂正正站在她面前,践行他曾答应过她的事,却没想到她竟没有来。
皇极殿面阔十一间,进深五间,殿中铺着金砖,七十二根朱漆的楠木立柱撑起重檐庑殿顶,殿中已设案几百张,供贡生们作文之用。
礼部左侍郎陈伯谦于殿中唱名,被念到名字的考生上前领去考卷,之后到对应席次入座。席位上已准备好了笔墨,另有八张一尺四长的熟白宣纸,用于誊写殿试所作策论。
殿试持续整一日,贡生们领到的八张白宣纸,写满便是两千字的文章,此外并无草稿,所以需要先在心中打好腹稿,一气呵成,中间不得有涂抹,否则立即作废。
这无疑是极高的要求,殿中众人皆噤声,望着试卷上的字思索。这次皇上出的题目,是要他们论述,若要富国强兵,该如何施为。
这说难也不难,往大面上说,不过是从吏制,田法上做文章,然提出的对策要具体且行之有效,这便难度了。所以在最开始的一个时辰内,大多数人都蹙沉吟眉,鲜少有人落笔。
就在这样紧张的氛围中,皇帝走了进来。
最先注意到的几位考生即刻吓得停了笔,其余不明所以的人在随着众人起身下拜后,望见绣着蟠龙的金靴打自己面前走走,也惊出一身冷汗,万万没想到皇帝竟亲自来了。
待皇帝在上首鎏金的九龙宝座上落座,吩咐免礼平身,不必拘束,贡生们才谢恩起身,重新坐回案后。
再次提起笔,贡生们的注意力便很难集中到面前的文章上来,一方面要在意自己答题时的仪表,而另一方面,端坐在上首的皇帝身姿灼灼,着实引人注目。
时有世言,皇上的生母,先帝的贵妃薛氏姿容绝胜,今日得见天颜方知,这传言大约是真的,少年天子生得潇洒秀美,如玉树之临风,令人不能逼视。
而皇帝身边另一人,更引得下面一片猜测纷纷。那内侍身量甚高,看年纪不过二十六七,气度却沉稳,甚至往那里一站,便有沉沉威势压下来,不消说,便是司礼监的那位掌印,蓝轩蓝凤亭。
下首的贡生们大多听说过这个与深渊般的诏狱连在一起名字,自然也知道眼前这位,便是京城之中最令人闻风丧胆的主儿,却没想到他竟生得如此风姿俊美,让人很难将之与先前那些传言联系在一处。
就在众人皆心神不宁的时候,陆英反沉静下来,自打毓坤走进来,他原本剧烈的心跳忽然就缓了下来,好像只要见到她,一切都是值得的。这样心情即便在看到她身边的蓝轩时也没有被撼动半分,他明白她的无奈,也知道此时不能意气用事。
殿中静得能听得到笔锋扫过纸面的刷刷声,面前虽有几百张案几,毓坤却第一眼便望见陆英,他在人群中是那样的瞩目,很难让人错开目光。
施施然起身,毓坤走下御座。待到下到殿中,她并没有径直走向陆英,而是沿着宽敞的过道,审视两边。
就在她走到考场中间之时,忽然物件落地的声响,毓坤仔细一瞧,发觉是身后的贡生将砚台碰到了地上。
这是君前失仪,即刻有内侍上前呵斥,那位贡生伏在地上,将砚台捡了起来,抬起袖,擦了擦额上的汗。毓坤这才发觉,这人竟有些眼熟。
想了会,毓坤记起他便是工部员外郎孟遄的公子孟泰来,几个月前顺天府乡试的时候,她悄悄去贡院外看陆英,正遇见这人,似乎是陆英的朋友。
当时他口无遮拦地喊了她一声大美人,令她心中很是不豫。毓坤原本以为他不过是个纨绔公子,却没想到竟也进了殿试,看座次,会试还取了个好名次,心中不由讶异。
想必这孟泰来也认出她来了,因而方才惊成那样子,竟连手边的砚台都碰倒了。
忽然起了些玩心,毓坤微微一笑,转身又走了回去。
见她竟折返,毓坤只觉他紧张得将脊背绷了起来。
她故意在他身边停了下来,孟泰来握笔的手一抖,一点墨迹便在纸上晕开。
毓坤好整以暇地瞧这那墨点,却见孟泰来沉下心来,很快用笔将那污处展成了个笔划复杂的字,竟与前文续接上。
毓坤倒有些欣赏他的随机应变,仔细看了会,她心想,这人虽言语无忌,但确实才学不菲,起了爱才之心,倒不忍捉弄他,复又向前走去。
待她走后,孟泰来重重松了口气,只觉汗透重衫,几乎握不住笔。
待到将殿中的百张案几都巡了一遍,毓坤才再次走向最前方,那正有个无人与之比肩的身影,她其实已注意好久了。
感到毓坤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陆英反倒不去看她了,沉下心写文章。果然过了会便感到,那明黄的身影已立在自己身前。
陆英唇角微扬,却依旧没有抬眸,笔下不停。
望着面前宣纸上,以俊秀的馆阁体书写出的大半篇文章,毓坤忽然有些不服气了,方才她一走下来,身边的两侧贡生皆连笔都拿不稳,而她特意来看他,他却毫无所动,就像没事人般,兀自写得痛快。
绕着陆英所坐的那方书案走了圈,她故意倾身去瞧他写的文章,吓得他身边那位贡生面色都白了白,陆英却很大方似的,反倒让出半个身子,一点不怯场地让她仔细看。
毓坤在心中哼了声,还是忍不住好奇,读起了他写的文章。刚读了两行,唇角便翘了起来,他写得当真很好,今日的头名恐怕十拿九稳。
毓坤心中很是欢喜,目光虽是平视殿中众人,面上却隐有个小酒窝。感到陆英抬起眸子望她,毓坤忍不住将视线落下,却忽然听到,上首有人沉沉咳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