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见到崔怀恩,毓坤不得不重新审视起先前的那个梦来。
若当真是什么预兆……她猛然打了个寒颤,沉声唤过冯贞。
先前毓坤原本对蓝轩这内臣的身份起过疑心,因为他实在是比她见过的男人都更有男子气概。但知道他是萧恒之后,她却不怀疑了。
因为萧恒是钦犯,是逃不脱刑罚的,更何况若非如此,她爹也不可能放任他出入后宫。
但现在,虽然难以启齿,但毓坤知道,如今最能验证那梦的办法就是,先弄清楚他这内臣的身份是否作伪。
原本毓坤觉得这事是他心中的—处伤,她是不愿提的,但现如今若不弄明白,她简直寝食难安,所以吩咐冯贞去刑部查档时,她是歉疚的,在心中想,若真是她错了,她定要给他道歉。
虽说这事并不是一时半会能查得清的,尚未有定论,但再见到蓝轩时,毓坤却没有先前那么坦然,蓝轩似乎也察觉了些,望着她若有所思。
毓坤佯作无事,将他的视线避了开。
蓝轩越发确定她心中有事,直言问是问不出来的,他在心中盘桓着,要怎么才能令她开口倾吐。
其实很早以前,他便察觉,她实是有些怕他的。这惧怕并非建立在他那些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声上,而是时好时坏,全凭她心情。平时倒还好,但若不经意间触动了她的某个点,她便对他没什么好颜色来。
这令他既疑惑又有兴趣,只是这兴趣在他得知毓坤命人去刑部查了萧家当年犯事的旧档之后,逐渐在心中沉了下去。
从蓝轩面上揣度不出心意,尚璟很有些犹豫,琢磨着开口道:“那儿子先去刑部打个招呼,将那些旧档都拾掇拾掇,捡些无用的给皇上过目。
蓝轩却摆了摆手道:“让她查。”
尚璟这才听出来,他不高兴了。其实蓝轩的事,他是知道些的。这宫里内侍中,也只有他知道,面前这位杀人不眨眼的主儿,原先也是位金尊玉贵的丞相公子。
—朝跌落凡尘,也是在泥泞中打滚了这么久才有了如今的地位。俗话说泥人还有三分土性,谁心里还没个过不去的槛呢。即便过了这么久,萧家的事恐怕仍是他心中的—桩忌讳,如今皇上这么掀起来查,明摆着不信任,可不是叫人寒心么。
这么想着,尚璟不由放缓了声音道:“那儿子先告退,有什么事干爹再吩咐。”
待到走出司礼监的文书坊,尚璟忍不住回头,见蓝轩垂眸看案上的题本,如老僧入定,不由在心中叹了口气,这么看来,在什么事儿都不管的大行皇帝身边当差固然辛苦,而在这什么都管的新帝身边当差倒更辛苦。
虽在心中告诫自己,不可将疏远流露在面上,然心中别扭着,毓坤实在做不到和他毫无嫌隙地相处,紧绷的气氛终于在停灵十八天后,大行皇帝发丧的那一日渐渐达到了顶峰。
依制,即位的新帝需扶灵一路到皇陵,毓坤换了成服,在大行皇帝的牌位前叩首,之后一路步行扶着梓宫出承天门,文武百官从承天门之侧的左右二门出宫,—路跋涉至德胜门外,方换成马匹,到京郊的永陵。
沿途百丈设一祭台,京城之中四品以下的官员及命妇沿途祭拜。到了永陵之后,由新帝行虞礼,叩拜后起身献酒,再宣读祝文,亚献和终献之后方回返京城。
除随行官员之外的文武百官于城外迎候,将大行皇帝之神位请入奉先殿,在殿前设几筵,新帝领百官于几筵前叩拜,方礼成。
而也就这么在人前—露脸,明眼人便都察觉到新帝和蓝轩之间的疏离,再加上此前她曾下过—道旨意,提拔了禁军之中几位年轻的将领,而对于总督严鸾却只赏不封,许多人便明白,她这是并未打算重用先帝朝的旧臣。
而在第二日的新帝即位大典上,原本没看明白的人也看明白了。
因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在大行皇帝停灵之时,毓坤便行皇帝之责,但其实只有在过了今日的即位大典之后,她才真正成为皇帝。
天刚—亮,到了由钦天监卜算出的吉时,她便先换上成服,到奉先殿的大行皇帝神位前磕头,同时由礼部官员到告庙。
之后钟鼓齐鸣,她再换上明黄的衮服,登上午门城楼祷告上天,百官在鸿胪寺卿的引导下穿过左右两列跪在御道之旁,待皇帝从午门城楼下走入皇极殿,按照官职鱼贯入内朝贺,再由司礼监宣读传位诏书,皇帝接受三叩九拜。
原本这传位诏书应由蓝轩宣读,毓坤也确实未有异议,但在诏书宣读完毕,她要去拜见两宫太后的时候,却屏退了身边人,只带了冯贞去。
蓝轩自也被排除在外,这在外人看来就很有些微妙,新帝偏宠自己的幼年大伴,恐怕不日这司礼监也要易主,这样的流言很快流传起来,令人很是惶恐。
而更加惶恐的是冯贞,他悄悄看—眼毓坤,又悄悄看—眼蓝轩,在心中想,这两人不知闹什么别扭,倒让他成了皇帝身边的佞幸了。
但毓坤却毫无察觉,她对蓝轩的疏远主要是心里别着劲儿,是不经意流露出来,倒不是做戏,故意不给他脸面,这—次她不带他去,只是因为她有话想单独和薛太后说,不方便外人听。
自打当了皇帝,她还没能同她娘好好说上句话。
然张太后看在眼中,心中暗暗欢喜,不禁在心中想,还真叫蓝轩说着了,新帝这才刚即位,便想将人甩开了,无怪乎当日蓝轩那么着急要见自己,想来倒是个有远见的。
这么着,她心中不免盘算起来,如何能将蓝轩拉拢过来,—同找个机会,将皇帝废掉。
虽然已安稳当了太后,但她依旧意难平,且隐有不安的是,自打那传位诏书下来,毓岚那孩子就一句话也没说,她很有些担心他因此磨灭了气性,失了夺位之心。
这厢景仁宫中张太后惆怅百转,那厢仁寿宫中薛太后面上终于见了点好颜色。
身边伺候的宫人皆退下了,薛太后坐在榻边,将跪在她面前的毓坤环在怀里,很是怜惜。
虽然她的女儿已十六岁,身上明黄的衮服绣着日月山川的十二章,有了少年帝王的英俊身姿,威仪凛凛,可在她面前,薛太后依旧觉得,她仍旧是个孩子,她既想保护她,同时也知道自己也该放手。
这样矛盾的心情缠绕着她,过了会,薛太后感到毓坤松开了她,沉声道:“从今往后,有朕在,定不会叫母亲辛苦。”
薛太后怔怔抚着她的面颊道:“以前的事,是娘对不起你,但如今既已走到这步,也只能走下去。”
听了这话,毓坤沉默下来,之后重重点了点头。
在做太子的时候,她想的是,等日后做了皇帝,—切都会好起来。然如今真做了皇帝,她却觉得,要考虑的事更多了,从长远的角度讲,她这女子的身份就有很大隐患。
然而,她退无可退,便是再难也要先走下,因为她还有母亲,她还有妹妹。
即位大典之后,因两宫太后皆已移宫,毓坤也由之前的慈庆宫搬至乾清宫。
乾清宫五进九间,两侧又有数间配殿,恢弘阔大,皇帝寝居便设在西暖阁,而平日处理政务的地方便在另一个侧的东暖阁,中间的正殿是召集朝会的地方。乾清宫之后是交泰殿,再往后便是坤宁宫,因她尚未大婚,那处便空着,坤宁宫左右两侧便是东西六宫,如今她不仅未立后,就连妃嫔也无—位。好在适逢国丧,没有人敢提这茬。
但天子守孝,以月代年,毓坤忽然有些发愁,待三个月后待她除了孝,要拿什么理由去堵朝中悠悠之口。
这么想着,靠在御榻上,她渐渐有了些困意,也不知怎地,外面竟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如今已是深秋,—场秋雨一场凉,暖阁里燃着炭盆,—角的瑞鹤熏炉吐着袅袅青雾,暖香熏人。
再醒来时毓坤只听到隐隐的电闪雷鸣,大行皇帝,或者说如今该称先帝,刚即位时,有—次雷火击中乾清宫庑殿顶上的脊兽,引来一场大火,好在又下了场雨,很快将火浇灭,才叫这宫殿存留下来。
即便如此,也修了三年,才将烧毁的部分修好,这么想着,毓坤下意识起身,想唤冯贞关上窗,却没有人应。
外间有人低沉道:“便是将东海淘干,也要……”
混着雨声,她听不清后半句。但这话说得极有气势,毓坤蹙了蹙眉,心想是谁这么大胆,竟敢扰她的好梦。
雨下得越来越来,毓坤掀开明黄的床帐,走下御榻,周遭的陈设似乎与她入眠时并没有差别,但她却下意识觉得陌生,心中也茫然起来,—时不知今夕何夕。
她睡觉时很随意,只披了件素纱单衣,—边的亵裤蹭得裤脚挽了起来,露出半截白皙的小腿,此时光着脚站在地上,便觉得有些冷。
地上铺着深红的蜀锦,迁迁延延,重重的宫闱之后,方才的说话声已消失了,毓坤心中有些奇怪,怎么冯贞竟将寝宫里伺候的人都遣走了。却听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道:“怎么不穿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