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不得已,毓坤是不愿到西苑中来的。
紫禁城西面的这座皇家禁苑,太液浩渺,原本是作消夏避暑之用,前些年她爹沉湎于道术,在此间修建了崇道的大殿,竟成了比紫禁城还要重要的地方。
如今她爹居于玉熙宫,原本也属寻常,然在宫外的石龛前下了轿,毓坤不由想起先前那个梦来。在那梦中,这儿也是皇帝寝宫,只是住的人不同,而于她则有着最不堪的回忆,甚至于她一抬眼瞧见高高的玉阶之上,那十二道三交六椀的隔扇开了又阖,便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
然而她心中知道,这儿确实是她爹的寝宫,并非梦中的那个地方。这些时日她本已渐渐将那个梦淡忘了,如今见隔扇打开,蓝轩飒然走了出来,她的身子不由又有些僵硬。
在梦里,他也曾以帝王姿态立于玉阶之上,沉沉望着她道:“过来。”
那时她心中是不情愿的,却还是垂着长睫,一步步走了上去。
他的手是那样有力,箍着她的细腰,牢牢将她揽在怀里,轻易地解掉了她身上最后一层遮掩。
……
沉沉望着玉阶之上的人,毓坤在心中想,难道真有一日,他当真会做皇帝?
她现在是有些相信,蓝轩,或者说萧恒,在心中是恨着她爹的。然那样恨,足以支撑他问鼎宸极?
毓坤觉得不至于。
甚至说朱毓岚坐上那个位置,她都不会那样吃惊,但蓝轩不可能。即便他是萧恒,也不可能。先前她曾怀疑他这内臣身份有诈,然如今得知了萧家的事,这怀疑倒消散了不少,若非如此,她爹如何肯放纵他在身边?
这倒又不似那个梦了。
思绪蓦然打断,她只听蓝轩身畔的郎燕生道:“皇上请贵妃娘娘入内见驾。”
她爹并没有想要见她。
先前她也曾命冯贞向内传话,他爹是知道她来了的,却依旧不愿见她。毓坤撩起下摆,在玉阶前端端正正跪下去,目送着薛贵妃缓缓走上丹陛。十二道三交六椀隔扇在她面前打开,如同噬人的巨兽,将她娘单薄的身影吞噬进去。
蓝轩则立在殿外,于高高的月台之上,遥遥望她。
视线相交的瞬间,毓坤蓦然垂下睫羽,掩盖起心中情绪。
对于他,她当真太矛盾了。
薛明月迈入玉熙宫时只觉森凉扑面,苦涩的药味儿混着腐朽的气息漫上来。
殿中昏昏沉沉的,宫幔皆放下了,并没有点灯。只在殿角有四个铜铸鎏金的镇兽,口中微微泛出些烛火的光芒。
团龙云纹落地罩之后,立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翡翠屏,而在那翡翠屏之后,便是皇帝的御榻。
皇帝缠绵病榻已有些许年。平日除了修道,他多半的时间是在这张榻上度过的。而在屏风之外,端庄立着一个戴双凤翊龙冠,着明黄燕居服的的中年妇人。
她自然便是皇后张嫣。当年嫁与朱翊芳,是先帝做主成婚,她尚比朱翊芳要大上三岁,然这么多年过去了,因保养得体,倒依旧可以看得出曾是一个美人儿。
只是因多年怨气积于心中,她面上已经有了两道深深的法令线。嘴角无声地扬着,表情严厉,有些皇后的威仪和骄矜。
听说太子一同来了,她轻轻在心中冷哼了声,望着步入殿中的薛明月想,以为你儿子能救得了你,当真太天真了些。赶得好不如赶得巧,正可以一网打尽。
薛明月立于空旷的大殿中,越发显得身形纤细,倒像是山崖上迎风的一朵白茶,是招人怜爱,张皇后胸中气闷,沉声道:“薛氏,你可知罪?”
薛明月抬眸望了她片刻道:“我不知。”
张皇后道:“前日有宫人曾悄悄来报,说储秀宫中有人兴厌胜之法,于偶人上书写皇上生辰八字,以致御体难安,这罪你可认不认?”
饶天不怕地不怕,薛明月听了这话也不由面色一白。若真有这事,便是杀头的重罪,而张皇后既敢这么说,想必是已有了把握。
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她冷道:“我为何要咒皇上?”
张皇后微笑道:“如今你儿子是太子,你为什么这么做,还用我说么?”
闻言,薛明月心中已明白了八分,原来这些时日张皇后暗中不动,便是在筹划这事,要在此时给她致命一击。
冷冷瞧着她,薛明月漠然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没做过的事,也休要污在我身上。”
见她不认张皇后自然没有意外,冷笑道:“如今也由不得你,待搜出了证物,在与你分辨。”
薛明月心中一凛,原来她今日特意叫她来,是为了支开她好搜查储秀宫。然而她并不曾做过这事,她又能搜出什么来?
薛明月已入内许久不曾出来,毓坤跪在玉阶下,望着朱漆立柱上深色的漆皮崩落,如金泥玉屑散在地上,萧瑟的北风一吹,快消失了踪迹。
她出了会神,冯贞忽然苍白着面孔,急匆匆走了过来,立在她身畔,低声道:“方才有人送信给奴婢,说有人向皇后娘娘告密,言贵妃娘娘使厌胜之法诅咒皇上,如今正派人向储秀宫搜去。”
毓坤心下一沉,这事可真是太大了,历朝历代后宫倾轧,都喜欢以巫蛊之祸构陷,这史书中读到的事,怎么竟也让她赶上了。
张皇后既然敢去搜,自然是人证物证俱全,毓坤不禁在心中想,到底是哪出了差错?
思来想去,她忽然就记起蓝轩曾对她说过,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
要说这些时日她身边唯一不平静,便是宁熙身边的宫人茜月投了水。
当日茜月失踪时,毓坤便觉得蹊跷,还特意让冯贞留心,没想到找到时人已死了。
难道她就是皇后的内应,做了什么事,因而畏罪自杀?
想到这,她不由望了眼高处的蓝轩,但见他神色淡淡,倒似全然无事。
情况危急,毓坤知道不能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总要自己想法子脱困。只是她虽有了猜测,茜月人却已经死了。
死无对证,她便是想将她拿了审一审,也没有机会。
沉吟片刻,她沉声向冯贞道:“你悄悄派人回宫,到先前茜月那丫头住的地方搜一搜,把能找到的东西都取来。”
冯贞知道事情轻重缓急,一点不敢耽搁地去了。
而玉熙宫中,薛明月知道张皇后已派人去搜证,她却被囚在这,没有一点儿办法。
况且她知道,毓坤还一直跪在殿外,心中忧虑更甚。然就在一片死寂之中,忽然屏风内有人咳了声。
原来是吃了药睡过去的皇帝醒已过来,薛明月隐约瞧见屏风内有人起身,沙哑的声音道:“是……月儿来了?”
她轻声道:“是,皇上。”
皇帝叹了口气道:“过来,月儿,让朕看一看你。”
张皇后听了这话,心中燃起滔天怒火,先前她费了那样的口舌才让他起了疑心,然薛氏一来,倒要前功尽弃。
都这个时候他竟还痴情,她是没瞧出来,薛明月这小贱人有些狐媚手段。
薛明月心中酸涩得厉害,起身向内走,却被皇后身边的宫人拦了,
张皇后压着怒意道:“皇上不用着急,但臣妾查明白了,再叙话不迟。”
她的话音落下,便有内侍捧着漆盘进来,上面正放着个扎着针的偶人,那人跪地回报道:“这便是在储秀宫乾位搜出来。”
帝王命主紫微,乾位凶煞冲紫微,这确实是大凶。
张皇后望着被拦下的薛明月道:“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好说?”
薛明月淡淡道:“我没有做这样的事。”
只是这辩解听起来很是苍白。
屏风后的皇帝并没有说话,薛明月在心中想,她究竟在祈盼什么呢,他已不再是那个她说什么都会相信的男人了。
此时殿外忽有人通传道:“太子殿下求见。”
紧接着隔扇外便传来阵阵叩头声,沉急,带着股执拗的意味。
许久,皇帝方道:“让太子进来罢。”
宫人打开隔扇,毓坤缓缓走入青烟袅袅昏沉暧昧的玉熙宫。她将手中的包袱掷在地上。
内侍拾起来打开,只见里面是几件衣服,几件首饰。
张皇后沉着面孔道:“太子这是何意。”
毓坤望着她道:“皇后娘娘明鉴,这便是从宁熙公主身边的宫婢屋中搜出来了,可以到银作局去查底,她的这几件首饰并不是储秀宫的。”
张皇后冷道:“那又如何。”
毓坤道:“这便是说,有个宫婢收了别人的贿赂,恐怕这偶人是她受人指使,栽赃陷害而放置的。”
张皇后强颜道:“那便将那宫婢拿了,审审不久清楚了。”
毓坤冷道:“只可惜这婢子前日投了水,如今人已没了。”
张皇后微笑道:“既如此,那还说什么。”
毓坤瞧着她,淡淡道:“也不知道是畏罪自杀,还是谋杀。”
张皇后沉下声道:“太子这话是……”
“够了。”
她话未说完便被皇帝打断。
皇帝的声音很是严厉,一时间没有人敢再说话。
如今两边都有证据,但谁的证据都不够充分,这决定权又回到了皇帝手里。
沉默片刻,他轻嗤道:“今日便到这罢。”又向那跪在地上的内侍淡淡道:“将那偶人烧了。”
竟然就这么算了,他竟也不再追究,这可是对他下咒。
张皇后简直不可置信,毓坤下意识瞧一眼她娘,只见她眼眶有些发红。
皇帝淡淡道:“月儿留下,其他人都下去罢。”
张皇后很是不甘心道:“皇上。”
屏风后的人不耐地掷了药盏,药渣混着碎瓷片溅了一地,殿中诸人皆惶惶跪了下来。
待觉得跪够了,皇帝方道:“起来罢。”
张皇后气得五内俱焚,却听皇帝道:“该你的朕总会给你,不该你的,也别惦记了。”
听了这话张皇后面色苍白,低着头福了一福,仓皇地逃了出去。
毓坤有些忧心地望着她娘,见她给自己一个安抚的眼神,方沉心下走了出去
走出殿外,毓坤不禁抬头望了望发沉的天际,原来已入夜了。
幸好暂时解决了眼前的危急,她才脱得了身。也亏得冯贞赶得及,才没有让张皇后占了先机。
冯贞去备软轿,毓坤一步步走下玉阶。方才一通紧张,现下她只觉得累,脚下些微踉跄,竟有人先一步扶住她
闻到他身上幽静的男子气息,毓坤浑身紧绷起来。然蓝轩却离得近,熟悉的压迫感袭来,毓坤感到他有力的手臂正稳稳扶住她。
此情此景此地此人,她恍惚了一瞬,只觉仍旧困在那个不堪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