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书是你偷的,小偷!”
周红被重重推倒在地,怀里依旧死死捂着一本书。那本书看起来已破烂不堪,书脊的装订线少了一半,像是下一秒就要散架,封面满是黑一块黄一块的污迹,边角一层一层向外翻。
丫鬟亦跌倒在地,但随即爬起,伸手欲夺过:“给我!”
然而她使出了吃奶的劲,除了扯下一页书角外,未能使周红松动半分。
丫鬟恼羞成怒,懊恼地瞪了她一眼:“我要告诉太太去,看她饶不饶得了你!”
“罢了,何苦呢,要是被二婶婶知道了,她免不了又要挨一顿罚。”八岁的周宝姝年纪不大,却故作成熟,一本正经地模仿起母亲平日的模样。
“小姐!”丫鬟不满地撇了撇嘴,这段时日小姐接连丢了几本书,夫人虽没说什么,可嬷嬷却不跟她客气,直骂她看管不力,因此还受了好几顿罚,如今找出真凶,又岂能咽下这口气!但见小姐这么说,丫鬟也只能作罢,愤懑不平地又瞪了周红好几眼。
“你想读书,为何不跟二婶婶说?况且你未启过蒙,读《礼记》怕对你有不少难度。”周宝姝走前两步,低头看到她身上破旧又明显不合身的短袄,嘴张了张,最后只化作了一声叹息。
“周宝姝,你在哪呢!”后方突然传来周宝萍的声音,脚步声逐渐还向这边靠近。
周宝姝一愣,立马又反应过来,瞥了地上的周红一眼,领人匆匆离开。
“大伯娘正找你,你在做什么。”彼时的周宝姝和周宝萍虽常有争吵,但也还是能表面和气地坐下来一起读书识字。
周宝姝侧身挡住她探究的目光:“没什么,只是随便逛逛,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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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许久,周宝姝等人早已走远,花园又重归寂静,周红仍抱着那本书,蜷缩在地,一动不动。
突然她猛地一抖,仿佛从梦中醒来,扭头就往回跑,惶恐得像是身后有野兽在追赶。
她踉跄踏进门,就见一女子,身上穿着与她同样破败的旧衣,木着一张脸,端着茶正往二太太屋里送去,见着她,惨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波澜。
周红忙低下头,紧紧捏着藏在后背的书,加快脚步跑回到自己的屋里。
狭小又空荡的小屋里,是她重重的喘息声,她咬着唇,止不住满身的颤抖。
她打了个激灵,掏出书,死死盯着,指节捏得发白。
花园里的一幕幕在脑内重映,周红突然扯出一抹笑,举起书,一页页,狠狠地撕下。
纸张哗哗落在地,每撕一页,她的笑容就大一分,到了最后,笑得可谓有些诡异。
周红闭上眼,像她过往无数次想象般,再一次回到方才的花园。只不过在想象里,她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嫡女,受尽父母宠爱,而周宝姝周宝萍,不过是只能躲在角落偷偷仰望她的庶女。
人人称赞她长得越□□亮,不仅写得一手好字,还弹得一手好琴,是京中有名的才女。
“你未启过蒙,读《礼记》怕对你有不少难度。”她努力回忆周宝姝的神态语气,对着想象中的周宝姝,怜悯的说道。
周红挂着诡异的笑容,在幻想中一遍又一遍抚平了自己的情绪,才重重呼出一口气,心满意足地睁开眼。未料,却直直对上了一双死寂的眼。
周红吓了一跳,张了张嘴,话还未说出口,一个巴掌就重重落在她脸上。她的脑袋被打偏,脸上火辣辣的痛,口内尝出了一丝血丝味。
“你、你在做什么......”姨娘又惊又惧,连忙抱起地上的碎纸,认出这是什么后,又慌慌张张找地方想要藏起,只是这空荡的屋,一眼看尽,没有任何东西可遮掩。
周红只是站着,木然地看着她的娘亲做这一切。
最终,姨娘也放弃,抱着那堆纸,跌坐在地,绝望又压抑的哭出声,一遍又一遍的质问她:“你在做什么。”
她茫然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却发现没有一滴泪。什么时候开始,她连眼泪也流不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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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往小院后,周红竟松了口气。她每天侍汤俸药,看着床上日渐灯枯油尽的人,心里却没任何感觉。
反倒邻居家的那对母女,对此甚是同情,烂好人地对她多加照料。
她们孤儿寡母,却出奇的乐观,尤其是女儿王秀儿,每日都有可乐的事,莫名更视她为知己好友,每日乐此不疲,与她一同照料床榻上的姨娘。
日子就这么平淡无奇的过着,姨娘还吊着一口气,她也麻木的过着。再见到周宝姝,已是三年后一个冬日。
她与王秀儿正上街兜卖织品,二夫人早就不管她们死活,只是姨娘还在挣扎,她不得不跟王秀儿一同织些东西赚取汤药费。
王秀儿像花蝴蝶般穿过梅林,热情售卖她的织品。周红懒洋洋地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叫卖着。
周宝姝正是这个时候闯入她的眼帘,三年未见,她越发得动人,光芒刺得她睁不开眼,一大群人簇着她,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随手折下一枝红梅,立马又递到她的面前。
周宝姝随意瞥了一眼,余光顺带瞧到了她,周红还来不及躲避,她的目光又轻轻移开,没有半分停留。
她不认得她。
周红浑身颤抖起来,手上揽着的竹篮不知何时掉落在地。她好不容易平复的心,又一次铰得钝痛。
回到家,她生了一场重病,过往的记忆翻山倒海般在她脑中重映,再也不得片刻安宁。
那日,姨娘出奇的精神,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她强撑起身子,从枕下掏出一个袋子。打开,竟是不少的钱,其中竟还有一支金钗。
她瞬间认出,那是二夫人戴过的金钗。
“走...走吧。”姨娘只剩最后一口气,眼眸滚动着她未曾见过的复杂情绪。
最终,姨娘的手缓缓垂下,这空荡的屋里,终于只剩她一人。
周红呆坐了许久,收拾好那袋钱。打开门,却是她未见过的一男人,他已上了些年纪,一身的肥肉乱颤,支起一排黑牙,一开口便是熏人的臭气:“你就是周红?走吧,二夫人把你卖给我了!”
周红想呼救,那肥硕的手却一把捂过她的嘴。
她晕了过去,再次醒来已身处陌生的小屋。而那男人,就在不远处,用打量猎物的眼神,带着淫丨笑上下打量着她。
男人一步步靠近,周红恐惧到极点,她慌张摸了摸,底下除了硬邦邦的木板外并无一物。
金钗突然从她袖中滑落,周红一愣,以平生的勇气压下恐惧,等着他靠近。
鲜红的血沾满了她的手,也沾满了她的眼,天地之间,好像都染上那红。
“黑影”正是这时找上她,黑暗中的声音嘶哑恐怖:“我可以给你想要的。”
这明显不是人的声音,出奇的,它让周红平静下来。
黑暗中又传来幽幽的声音:“你想要的容貌、财富、地位,我都能给你,但同时也需要你付出一些东西。”
画面在她眼前浮现,她看到自己被人围在中央,接受着众人的赞美,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
她伸手想去碰,那画面却又像云雾般消散无影。
“一旦你选择了,就再也回不到过去的生活。”
过去的生活么,过去的生活有什么值得她留念?
“我不会后悔。”周红目光决绝,没有一丝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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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尸蛊的指示,周红又回了趟外院,收了姨娘的尸骨,又对王秀儿谎称周家的人来接她。
这日,她听令来到了湖边,见着了平南王。她听闻他数十年如一日想着亡妻,一时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成功。但转眼又想到,在尸蛊的帮助下,她得到了现在的容貌。
她忍不住朝湖面看了看,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展示着一副美人图。湖水一晃,湖面又变成那三名女子死前不甘又恐惧的脸,顿时吓得她绊倒在地。
这不怪我,这不怪我。周红在心底对自己说道。我也是没有办法。
附近的平南王闻声,看了过来,正朝她的方向靠近。
周红站起身子,深吸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地朝湖中跳去。
幽暗且冰冷的湖水一瞬间向她袭来,拉扯着她往下坠。周红勉力睁开眼,一瞬间误以为又回到了周家那个漫无天日的破败小院。
余光里,金钗从她袖中滑落,她下意识伸手去碰,却只能眼瞧着,金钗先她一步,坠入湖底。
一双手突然握住她的胳膊,用力把她往上带。幽暗的湖底逐渐离她而去,阳光正一点点靠近。
她眼角滑落一滴泪,瞬间融入湖水之中,无人可察。
她再也不是周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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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红捂着脸,喃喃自语,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周弘毅方才受了她一掌,身体早已不适,见周红依旧不知悔改的样子,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周红突然发出一声惨叫。
只见她额际突然裂开,一道道裂纹从她脸上蔓延至全身。她青筋尽起,泛着诡异的黑。裂纹不断在加深,到了极点,终于承受不住般,皮肤一片一片掉落,露出皮下的肉。那肉见了光便腐烂起来,头发也开始大把大把脱落,眼珠突突地转着,猛地又崩在了地上,咕噜咕噜滚动了几圈又倏地炸开。
如意从意外发生的瞬间便使出金符,只是那周红像是外头隔了一道屏障,挡住了所有符咒。
“她被尸蛊俯身已久,早已成了蛊瓮,现下尸蛊一离,她也活不成。”程琅淡淡看着,不带一丝感情。
在众人注视下,周红化作了一滩浊水。
众人何时见过这场景,几名胆小的士兵吓晕了过去,胆大的也不禁捂嘴干呕起来。
一时间,谁也没作声。
半响,程琅打破了诡异的安静,走上前拧起地上被捆着的尸蛊,不顾它的求饶,小刀一滑,用小瓶接过它滴落的血。
“快去吧,周小姐怕是撑不了多久,虽然有点恶心,但冲水服下,她便能醒来。”程琅将小瓶递给周弘毅,又嘱托了几句。
周弘毅忙称谢,接过小瓶,转身想要离去却又突然停下,朝如意方向看了一眼,见其点了点头,才踏出小院。
周弘毅离去后,程琅又对跟着来惊魂未定的管家道:“现下邪祟已除,你家王爷只是被惑了心神,稍息些时日,便能恢复如初。”
管家连连称谢,又道:“方才国舅特意嘱托我,说是感谢方才公子出手相助,想请您前去一见,您看——”
程琅未等管家说完就打断:“这倒不必了,他若有心,便给承恩寺多捐些香油钱吧。”说完不等管家反应,便跳上屋檐,三下两下离开众人视线,只堪堪留下一个背影。
程琅跳落至一条无人的小巷中,嫌弃般提起那被捆着的尸蛊。
突然,后方传来一股无形的蛮力,拽着尸蛊就往后走。
程琅转过身,见如意不知何时也追了上来,离他十步外,撑着墙平复着喘息,见了他,挤出了个威胁的笑容:“程大师,你是不是忘了还我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