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连绵,行军逐渐往西。年关过去,燕营里还留着欢喜的气氛。
“吴军攻下陇川,这下准备攻进帝都了吧。”叶辞归在火炉边烘着手,乐呵呵的:“今年这年过的舒心,最舒心不过了。”
当然舒心。
不说吴军攻下了陇川,燕这边只待把汉口攻破,便可直入咸安城。大安倾颓,根本敌不住两面夹击。
燕燎勾唇:“汉关路险,要说什么舒心,还是等拿下咸安再说吧。”
叶辞归颔首,面上都是喜意。按他和齐熬的分析,至多两三个月便能入主咸安了,或者还要更快。
“对了,”燕燎问:“王信白不是说要给本王送样好东西过来?这都有段日子了,怎么又没动静了?”
叶辞归:“哦,王大人啊,臣有收到公文,说是约莫再过个三两天就能抵达了。”
燕燎纳闷,王信白能给他送什么好东西?别是见天下大势已定,在漠北待闲了想出来找点乐子吧?
——
三日后,王信白抵达燕营,燕燎准备挥退外人单独会见这多年未见的旧友。
本以为王信白该是一路风尘仆仆,谁想他气色饱满,不远万里还带了不少漠北风味,装了足有三四辆马车,一众将臣人皆有份,谁都不少。
这架势...燕燎忍不住嘴角一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
冰天雪地里,王信白手里还抓着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意思意思地挥着。
见燕燎看向自己的目光带着点嫌弃,王信白手心敲打扇柄,笑说:“王上做什么这样看我?各位大人都是各地的英雄豪杰,我初来乍到谁都不认识,这不得打个照面?”
燕燎无语,把人带进王帐,开门见山问:“你这是在家待得无趣,出来游山玩水结朋交友来了?”
“哈哈,您就是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找各位王臣结朋交友啊,要说游山玩水我倒是想,就可惜没到好季节。”王信白拿下一直随身戴着的锦囊袋,正色道:“我真是来给您送好东西的。”
这锦囊袋不小,燕燎接过,掂在手心里还颇有些分量。
打开拿出东西一看,燕燎惊讶地抬眸望向王信白:“姑苏国玺?怎么会在你这里?”
王信白摊手:“没错,就是在我这里。”
带国玺送来给燕燎,王信白是做过细致考虑的。
虽说在冀州围困一事上,徐少清最后的表现意外靠谱,可徐少清毕竟起过投降的心思,最早年和吴亥有过往来也是不争事实。
还有...他从冀州回到漠北后,发现林七姑娘早就离开了。
那这国玺还放在他这,一来太过烫手,二来,他觉着吴亥这是想借自己的嘴,把当年和徐少清的事告诉燕燎。
这个吴亥,既想让燕燎知道他当年没安好心的烂事,又想让燕燎看到他敢凭国玺递信功过相抵...最重要的是,他自己不说,而是把这破差事交给自己来说!
这么一来,吴亥在外行军,不用第一时间承受燕燎的责问,待军功越积越多,时间再一长,再见到燕燎时,燕燎就是想问罪,怒火恐怕也降了大半。
更重要的一点是,王信白担心燕燎被蒙在鼓里,知道了这些事就不可能不上报。这就等于说,他被利用的明明白白!
啧啧,这也太会算计了!
王信白不爽,坐都不坐,对着燕燎就是一顿说,把吴亥和徐少清之间的弯弯绕绕毫不留情地说了出来。
燕燎:“......”
燕燎沉着脸,神色有些复杂。
王信白说完后倒了杯热茶暖嗓子,一边还用余光观察燕燎的反应。凭借他多年来的经验,发现燕燎听完自己说的话后,并没有出现震怒的前兆。
王信白:难道是我说得太温和,没激起王上的脾气?还是王上这些年大风大浪早见惯了,这都不算啥了?
胡乱猜测着,王信白见燕燎撩起衣摆坐到了长案后。
燕燎叹了一口气:“可能是越发接近咸安了,本王近日总是忍不住在想一些事。”
王信白:“什么事?”
燕燎望着满腔疑惑的王信白,眸光闪闪灭灭,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燕燎近来总会想上辈子的一些事。这他当然不能和王信白说。
当不再总为战事绷紧神经后,燕燎多了些许闲暇时间。这些时间里,他不自觉就会把两辈子放在一起做对比。
上辈子,他狂浪半生,牺牲众多终于把天下收入怀袖。
这辈子,他占尽先机,后又得吴亥相助,在不知情者看来,恐怕真就像个战神,像生了帝骨,只要微微一跺脚就能让九州翻覆。
而吴亥,吴亥出彩地近乎可怕。
燕燎知道,若说自己在众人心中是神话一样的存在,那么吴亥于众人而言,就像是横空出世。
吴亥于姑苏称王,颁新政改律法,为姑苏称道先不说,光凭一路征伐的出色战绩,就已让天下人瞠目结舌。
要说民心舆论,那可真是可怕的东西。
吴亥冠绝而立后,不知哪里传出越来越多的声音,从“姑苏王”说到“姑苏良王”,又从“姑苏良王”说到“漠北质子”,一层层的身份被揭开,一份份的功绩被披露...要不是燕燎知道事实真相,就连他自己都快以为吴亥真是自己派去姑苏的了!
可事实上...不是啊!
燕燎十分清楚,就像他对吴亥心存芥蒂多年,吴亥也真正恨过他多年。
只是不知不觉中,他和吴亥之间的互相憎恶,慢慢就变了味......
于是,一个念头像草芽似的在燕燎心里生了根,且越长越大,挥之不去——上辈子寂寂无名的吴亥,他真的,寂寂无名不值一提吗?
燕燎垂下眼敛,姑苏国玺上雕篆的繁复纹路落进眼里,一道一道,像极了不知会连到哪里的错乱难解的结。
“韬光养晦,厚积薄发。”“心思缜密,高深莫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这是这辈子的吴亥。
那么上辈子的吴亥呢?
...
燕燎不认识上辈子的吴亥,听都没听说过。
可这并不代表上辈子的吴亥也不认识他......
现在想来,上辈子同生共死的兄弟死伤无数,徐少清是为数不多从冀州一路陪自己抵达咸安的人之一。
有一个徐少清,就可以有两个、三个、更多...
还有谢司涉和齐熬...
这辈子谢司涉都没有想方设法地抢夺天书,甚至还会为了齐熬去死?齐熬也是,出乎意料地很快走出枷锁,变得更像是个樊笼里的凡尘人...
王信白哪知道燕燎在想什么,他从小伴君长大,燕燎这副把弄国玺纹路细细沉思的模样,于他而言可比雷霆震怒更让他害怕。
咽了口口水,王信白缓声道:“您大可不必这么失落,反正吴亥他...打小心思就难看透,他也就看着乖乖巧巧,一双眼睛底下不知道藏了多少心思。再说了,反正您也不喜欢他,虽说他现在是投诚于您,等打下咸安,您随便找个好理由杀了就是。”
这话刚落,燕燎锐利眸光猛地锁向王信白,其光之锋利,让王信白瞬间毛骨生寒。
王信白:“...?”
懵然间,帐外林二的声音传来:“王上,属下能进来不?今日的信来啦!”
燕燎放下国玺,沉声召道:“进来。”
掀开营帐,林二手里捏着竹筒高高兴兴递来给燕燎。可当他触及到燕燎凛冽的眼神后,整个人都怔愣了。
怎么了这是?平常里收到公子的信,不是很高兴的吗?
不敢多说,林二和同样面色沉重的王信白对了个眼神,默默退到安全的地方。
燕燎取出信展开,视线扫到纸上后,拧在一起的眉头才逐渐松开,掀起了一丝笑意。
林二见状舒了一口气。
王信白:这什么信?这么厉害的??
燕燎抽出张空白的纸裁开,想了想,提笔写下,“知道了些事,等见了面再收拾你”。
一行字遒劲用力飞在纸上,被燕燎卷起装进竹筒,扔给了林二。
林二慌乱着接到手里,还以为是王信白刚来就开罪了燕燎,投以王信白一个同情的眼神,匆匆退下逃离开这诡异的气氛。
等林二走了,王信白惊悚问:“这是什么信?”
这得是什么信?灵丹妙药吗!上一息还气势可怖,下一息就就就温柔成这样?!
是温柔吧!这是温柔没错吧!
王信白都看傻了。
燕燎瞥了眼王信白,起身打开个小铜箱把信丢了进去,开合间王信白瞅见那里面还有厚厚一叠的信。
王信白:???
见王信白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觉得故友好歹也是一心为自己着想,这么让他担惊受怕的似乎有些不妥,于是燕燎皱眉道:“吴亥已经是本王的人了,以后不要动不动就说杀了他之类的话。”
王信白僵着脸皮,无甚波澜地重复了一声:“你的人。”
等等??!!
你的人?你的哪种人啊!
自古以来这个“谁的人”一说,一直就很有争议。
比方说天子,王土之下皆是王臣,任何人都是天子的人;又比如说高官贵士,豢养奴仆无数,可以称手底下的人为“我的人”;再比如...风月场上,亲密关系也可以称上一句“我的人”。
王信白风流成性,最熟悉第三种。可他太了解燕燎了,燕燎第一第二种都有可能,就只有这个第三种,绝不可能!
绝不可能的呀。
王信白哈哈一笑:“吴亥这投诚做的确实是有模有样,可我这不是担心你么,我总觉得这小子心思不纯呐,你这人又忒耿直...不不不是我嘴快说岔了有话好说别拔刀!!”
燕燎右手搭在刀柄,挑眉瞪向王信白:“小白,你是非要一来就气我是吗?”
王信白心里苦:“天地良心啊!”
燕燎有些头疼,说起来上辈子实在够闹心的,越是细思越是恐极,眼下毕竟还没有真正平定乱世,燕燎不准备在这上面多费心神,他准备等把大安推翻后再细细揣摩。
不欲再说,可看王信白似乎还有些委屈,燕燎耐下心对他说:“本王信任吴亥,心里有数。”
要不是不敢,王信白真想脱口而出一句“你可拉倒吧!”
手中扇子甩的啪啪响,王信白急声说:“你谁不信任?你还信任徐少清呢!”
燕燎唇线拉下,有些不快。
王信白:“王上,您在这攻汉关,恕我直言,陇川已经被吴亥拿下了,他离帝都可是比你近,关中要地,燕兵强马壮,和姑苏打个两面夹击,确实会是相当漂亮没错,可万一...”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吴亥图谋不轨,利用你的信任,一旦占下咸安,挟天子以令诸侯,吴安两相联合再来对付你,你要作何应对?”
燕燎嗤笑,目中皆是不屑:“你未免太小看本王了,本王早就得尽人心,如今兵近百万,吴亥真要想攻进咸安,还要来跟本王借兵!”
王信白噎住:“......吴军呢?”
燕燎嘴角一抽:“...十二说兵多了糟心,他留下够用的就行,其余都送来给本王操练了。”
王信白:“.........”
又送国玺又送军马???
“等等?不是?”王信白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叫吴亥要是攻进咸安还得来跟你借兵?这么说他兵力根本不够攻进咸安吧?难不成你还准备借兵给他?任凭他攻进咸安?你疯了吗!!”
燕燎眼眸飘忽,闪到一边不再和几欲咆哮的王信白继续对视。
王信白真想上去按住燕燎的肩膀狠狠摇一摇,看看这人到底是谁,真的是他认识的燕燎吗!
“不是...王上,您搞啥呢?”
“你有完没完?”
燕燎都开始烦了,这个小白,刚一来就疑神疑鬼废话一堆!
王信白这时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了。他双手撑在案上直勾勾盯着燕燎,直把燕燎盯到手又准备往刀柄上摸,他才试探性问:“看在咱们打小一起尿裤子掏鸟蛋的交情上,我问你一句话,你说吴亥是你的人,是那意思吗?”
燕燎猛地拍案:“哪意思!”
“你脸红什么!!!”王信白转身一连旋转三圈,震惊抓头低吼:“我的天!!他在漠北时你睡了他那么多年一点事也没!他走了你竟然!你竟然跟他搞上了!!”
“王、信、白!你到底干什么来的?给本王滚回去!”
“不是!你就算是看上他了,你难不成还准备拿咸安给他玩?我的王上啊!你是不是玩的太大了!”
燕燎恼怒:“他成日里明示暗示总在说打咸安的事,但又不给我直说想干什么,我让他一回怎么了!”
这也能让?!
王信白都傻了:“他要是造反呢!”
燕燎:“他要是敢造反我就把他腿打折了!你当我的常山营是吃素的吗!”
王信白:“......”
“行了你又不知道他如今是什么样子,既然你这么怀疑,不若带着国玺,以送还国玺为由亲自去见见他就是!”燕燎怒道:“反正某种程度上,你们两个都是狐狸窝里出来的!”
王信白也动了火气,呛道:“他是狐狸吗!他分明是头狼!你如今到觉得他人畜无害起来了!我才不去!我怕死!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不去!”
这动静闹得有点大,帐外齐熬和徐少浊正要来找燕燎说些事情,还没靠近就听到里面似乎吵吵嚷嚷的...徐少浊耳尖一动,也不和齐熬说话了,拔腿就跑直冲往帐门。
“王上!出什么事了!”
帐门被掀开,徐少浊焦急地探进个脑袋。
燕燎和王信白止了声,齐齐看向突然出现的徐少浊。
从徐少浊脸上挪开视线,燕燎和王信白再次四目相对,同时出声:“他不行!”
“徐将军...你跑太快了呀...”
话音刚落,帐外又钻进个气喘吁吁呼着气的齐熬。
作者有话要说: 王信白:我的天啊!这不是自己把自己送到吴亥嘴边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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