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少浊还要嚎,直接被燕燎提溜着衣领拽了起来:“别丢人了。”
徐少浊抹眼泪,边抽边激动地问:“世子!封王大典我能跟在您身后吗?”
“封王大典?”燕燎睨他一眼:“不需要这种东西。”
徐少浊傻眼:“不好吧,还是要的吧!”
他家世子得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大典、受万人景仰才对!
燕燎从角楼跃下,声音飘在空中:“不需要,麻烦。”
生而为王,何须册封。
由于国丧,也由于燕世子并不想和一群能把他气死的大臣共宴...
事实上,破晓时分那么一出,也没人敢和燕世子一起坐在大殿上办个晚宴什么的...
总之,今年除夕的漠北王宫异常冷清。
当夜幕来临,王宫里的厚雪镀上一层月光的银。
王信白拎着几壶好酒,在宣夜亭找到燕燎。他笑着调侃:“也就是您了,视规矩为无物。世子,往后该怎么称呼?”
徐少浊眼疾手快找宫人摆来酒盏,在一旁侧着耳朵悄悄听,听得燕燎思衬道:“燕王?”
徐少清嘴一撇,暗忖世子就不能想个更威风堂堂一点的了吗?!
王信白惊了:“不是吧?您真不打算当漠北王了?我还以为你就是做个戏...”
燕燎摆弄着酒盏,淡淡道:“是听了徐少清的主意,做个样子解决一群老家伙。不过,真到了这一天,我原本也就没打算用漠北的旗号出去。”
父王愚忠了两辈子,燕燎无法以漠北之名乱了天下。造反是他一意孤行,将来若有人骂、有人唾,骂他唾他一人即可。
白瓷酒盏边缘是柔和的月色,盏中浊酒印着的是锋利眉眼,燕燎道:“将来要和我一起走的人,我从一开始就说了,他们要效忠的并非是漠北王室,而是我燕燎。”
王信白心头大憾:“原来当初您赐萧羽燕姓是这个原因,可惜他辜负了您的信任。”
燕燎垂下眼睫:“好在北境已平,王丞相也还能再操劳几年。”
这辈子能和北境签上停战协议,倒真是一个意外收获。
王信白默了默,终于问出憋了多年的疑问:“世子,您为何执着出去呢?”
燕燎抿了一口烈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好像这辈子重生回来,他心中就只有这一件事。真要问他为什么...
燕燎侧首,望向父王寝宫的方向。
一旁徐少浊抬头挺胸,骄傲道:“当然是因为世子天生帝骨,等将来燕字旗飘满天下,这天下定能海清河宴,时和岁丰!”
燕燎叹了口气:“海清河宴太过空泛,我想要的,不过是逢年过节,家家可以生上一团火,老幼妇孺,皆能享受天伦。”
燕燎这一番话说得很平和,可能是喉咙润了酒,在北风里显得还有些微的柔。
一个征战多年,刀尖舔血的战神说出这么一个微小温情的愿望,王信白仿佛被人泼了一壶烈酒,心头大热,双眼雪亮,立时起身举杯敬道:“世子,我愿意当您在漠北的眼睛...”
王信白下一句刚要豪情万丈地说出“我愿意给您当不二臣”,谁想却哑在了清脆的碰杯声里。
因为燕燎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不用了。”
这辈子也没燃起过几次热血的王信白:“...??”
燕燎皱眉认真道:“小白,你还是别当官了,你就是做了官,也是个贪生怕死不去得罪人的。”
王信白心口又被补了一刀,颓着脸看向徐少浊:“汝闻,人言否!”
说的先前屡次让我上朝为官的不是他一样!
燕燎正色道:“我想在漠北建一个学宫。藏书阁毁了,不如就在原地建一个学宫,交由你去掌管,由你来物色一些肚子里有墨水的读书人,再招一些想读书的寒门子弟。
寒门子弟不会有门第的压力,只要有才干,将来就让他们上朝为官,等他们居于官位,可以造福更多寒苦的百姓。”
王信白面色逐渐认真,等燕燎一番话说完,他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遵世子命,我愿意去做。”
过了一会儿,王信白实在忍不住了,试探着问道:“世子,这主意是您想出来的??”
不会吧!?
燕燎的眸光飘忽了一瞬,押了一口酒,缓缓道:“不是,是几年前,吴亥曾和我聊过...”
燕燎已经想不起怎么就和吴亥聊起过这个话头,可是当群臣乱成一团糟的时候,他突然就想到了吴亥曾经的提议。
吴亥是什么时候跟自己说过这些话的?他曾经还和自己说过哪些东西?在什么样的地方?用什么样的表情?
燕燎试图在脑海里翻找一下,可他居然没有什么印象。
是了,十年来,他从未好好看过吴亥。
他对吴亥的偏见太深了,深根蒂固地扎在心里,只有良心浮动时才会对他好一点。
当真正想要对他好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燕燎又仰头喝了一盏酒。他说不上来心里是一种什么感受,就是莫名觉得有些堵得慌。
以至于这晚他喝了太多酒,到最后徐少浊和王信白拦都拦不住,只能由着他喝个够。
空了的酒壶摆满亭角,王信白和徐少浊一人一边扶着燕燎,将他送回寝宫。
徐少浊小声唏嘘:“世子往日在军营,从不会喝成这个样子,怎么过年喝成这样。”
王信白白了徐少浊一眼,:“笨不是病,没得治的!”
徐少浊:“啊?什么?”
王信白:“别啊了,你这个傻子!”
王信白扶着燕燎,感受着肩头比想象里要轻上许多的重量,只觉得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为什么会有人把天下作为己任,甚至愿意抛弃尊贵的王爵,哪怕众叛亲离,也要去做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可也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才能让王信白心甘情愿地跪下来,去当他的不二臣。
半夜,燕燎从满地尸骨的血红里猛然惊醒,蹭地从床上坐起来。
愣了几息,燕燎哑声喊道:“吴亥,给我倒杯水来。”
空旷的寝宫里一片黑寂安静,无人回应。
燕燎皱眉揉着阵痛的太阳穴,披上外衫下了床。
寝宫转角处早没了一盏亮着的灯。
燕燎:“......”
睡意忽然全无。
于是燕燎更好衣裳,穿过宫园,去了王宫深处的一处小院。
雅苑萧条至极,院外墙边栽着的大片翠竹已经彻底被厚雪压塌,可怜地折在地面。
燕燎推门进去,点上灯烛,慢慢踱步走到庭院深处。
他来到一间竹室,这是小时候跟吴亥一起听范先生讲课的地方。
那时候范先生会坐在一团蒲团上,捏着厚厚的讲书,给他们两个讲解一堆晦涩难懂的道理。
燕燎两辈子都不耐听这些有的没的,这种生涩无趣的东西,他常常是左边耳朵进,右边耳朵出,紧跟着还会被睡虫撵着跑。
然而便是范先生那样好脾气的人,也实在忍不了学生当面打瞌睡。
范先生不敢把燕燎怎么着,于是他一纸参给了王远,王远自然是气的翘起了胡子,亲自把燕世子一通教训。
后来燕燎想到一个绝好的办法,他把吴亥的桌子搬到了自己的前面,这样他就能坐在吴亥身后,让吴亥挡着范先生的视线,好方便他光明正大地打瞌睡。
可惜啊,吴亥小时候太矮了,根本就挡不起来!
燕燎恼怒,责怪吴亥是不是不好好吃饭,为什么长得这么慢。
同时,为了偷懒,燕世子又想到了一个新办法,他改让吴亥站着听课,这样一来,站起来的吴亥就能把自己挡的严严实实。
一开始范先生还有些奇怪,他问吴亥:“你为什么站着听课?”
吴亥在背后能戳死人的视线中,扣着手心小声回答:“学生愚钝,唯有站着,才能用心记下老师讲的每一句话。”
范先生很满意:“难为你年幼就有一颗好学上进的心,如此,你就站着听吧!”
吴亥:“......”
这可真是个聪明的办法,吴亥愣是站了半年,范先生才发现其中玄机!
等范先生一纸状告参到王丞相那儿,可怜的吴亥又只能左右开弓,两只手替燕燎誊抄上百遍的弟子规。
......
抚摸着手下两张竹桌,燕燎轻轻叹出了一口气。
再往里走,燕燎进了供放范先生灵牌的竹室。
范先生逝后,吴亥曾低沉了好长一段时间,他甚至不允许其他宫人进出雅苑打扰老师,只有他自己可以来为老师清理灵堂。
燕燎实在没有办法拒绝那样伤心的吴亥,当下就允了他这要求。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吴亥,大概就像现在的自己一样,仿佛突然间失去了父亲吧。
点上灯烛,燕燎忽然愣住了——
原来摆着老师灵牌的地方,空了!
范先生的灵牌不见了!
燕燎心尖猛地一疼,他立刻明白过来,一定是吴亥把老师的灵牌带走了。
“吴亥,这...就是你唯一的挂念了吗?”
吴亥唯一的挂念,竟然是已逝之人的一块灵牌!
燕燎在这一刻猛然回味过来,他竟然把一个小孩苛待成了这种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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