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来这世间一趟,究竟是为了什么了?王琳琅不知道。
从何处来?到何处去?这好似是一个永恒的话题。而在这来去的中间,留下什么样的足印,好像也没有定数,因人而有异。
有的人来了,又走了。来的时候,简单而平凡,去的时候,默默无闻。世间给予此人的是,短时间的哀伤,和永久的遗忘。
而有的人,来的时候,惊天动地,去的时候,轰轰烈烈。而在这来去的旅途之中,他用自己浓墨淡彩的笔墨,在史书上写下了属于自己独特的篇章,供后人永远地怀恋或是咒骂。
在王琳琅沉浸在生死的哲学问题上时,司马皇室对于王导死后的荣封,几乎达到了极致。皇帝举哀于朝堂,遣使追溢“文献”。并亲自前来哭悼,情感之悲切,真挚,真得是让人诚惶诚恐之极。
这与一个多月以前王敦的死,形成了鲜明对比。那时,病死于芜湖的王敦,虽被忠心下属秘密安葬于深山野林之中。但曾经所有辉煌的头衔,被扒得一干二净,就连在建康立的衣冠冢,都被皇帝下令刨坟开棺,鞭挞抽衣,遭万人之围观唾骂。而他那一支,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充军的充军,零落成泥,凋谢得七七八八。
所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王家嫡系的这两脉,命运之迥然,真正是令人唏嘘不已!
王琳琅瞧着眼里,听在耳中,却直觉荒唐可笑。这个善于做戏的狐狸皇帝,哪怕内心将王家恨得要死,表面功夫却做得有模有样,极为有理有据,恩怨分明,让人根本无可指责。
却说司马绍祭拜完王导,直言想要瞧瞧林芝县主。藏在一大堆孝子孝孙之中的王琳琅,便被人推攘出来,身不由己地站在了司马绍面前。
“你是王琳琅?都长这么大了!以前是个喜欢吃吃喝喝的假小子,现在倒是一个大姑娘了!”司马绍那双眼尾略弯的桃花眼,眼神梦幻迷离,像是打量一个稀奇物什一般,好奇地瞅着她。
王琳琅谨遵尊卑有别,恭恭敬敬地给这个高高在上的皇帝行了礼,便谨守本分地站在下首,任凭这个貌似风流多情的皇帝,像是估算价值一般,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
这个女孩子,在司马绍的记忆之中,不可谓不印象深刻,不可谓不刻骨铭心!她一拳打穿三层宫墙的情景,似乎还在昨天。今天,却已然长成了这般不卑不亢风姿卓绝的模样。
明明脸颊上有那么一道丑陋至极的疤痕,但她整个人坦然之极,并没有因为他人好奇,探究,甚至厌恶的眼神,神情有任何的改变。她就那般安静地站着,既没有低声下气,卑颜屈膝,也没有傲慢自大,得意猖狂。整个人像是一朵安静而芬芳的花,开得淡雅,却不容忽视。
“这些年,你跑到哪里去了?怎么多年不曾在人前露面?还有这脸上的疤是怎么回事?”皇帝陛下眨了一下自己艳艳风情的桃花眼,状似好奇地问道。
这一眼似是四月开在枝头的桃花,在春风的吹拂之下,飘摇而下,落在湖面之上,荡起了层层的涟漪,让人心神荡漾。
但司马绍这一眼,仿佛眨给了瞎子看,完全是徒劳无功。王琳琅微垂眼帘,正色地答道,“这些年,我一直跟在师祖身边修行。至于这脸上的疤,是下山之后,不慎坠入寒潭,随水流冲下悬崖时,被水底的石头所伤。”
她言语淡然,表情漠然,显然并没有将脸上的伤放在心上。可是,这般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被毁容了,不该是哭哭滴滴,伤心欲绝吗?怎生这个女孩就是这般地与众不同?
“你师祖————?”司马绍挑眉。
“我师祖是我师傅的师傅,一名隐世的高人。不过,他老人家在一年前已经仙逝。“王琳琅言简意赅地回答,似乎并不想多说。
“你师傅———?”司马绍意犹未尽,似乎拿定了主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将她的师门给扒得一干二净,弄得一清二楚。
”我师傅————?”王琳琅直直地望着司马绍,“难道您忘了吗?我师傅,便是我父亲,王家十一郎,王斌,王玄郎啊!”她的声音微微发颤,似乎隐着一种不为人察觉的伤痛。而那双明亮如星的眼睛,晶亮闪耀,有着朦胧的泪光,好像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痛楚与沧桑。
这略带谴责的眼神,暗含委屈的责问,让司马绍心中隐隐有些发虚。想到那个艳绝天下为救先帝而一命呜呼的男人,他以手掩嘴,轻轻地咳嗽了两声,来掩饰面上的尴尬。
跟来的几名随从,却脸色大变,唯恐金贵如玉的主子,身体出现了任何的差错。他们狠狠地瞪着罪魁祸首王琳琅,带着丝丝谴责责怪之意。唯有张德子大公公,拿着一柄白色的浮尘,稳如泰山在站在一旁,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
王佑嘴里发苦,心中断肠。王家先后有两位能谋善断架海擎天的引领者死去。不论是六年前王家十一郎王斌的英年早逝,还是六年后王导的撒手人寰,对于王家,都是晴天霹雳般的打击。如今王家内部人心浮动,外部更是豺狼环伺,像是踩在刀尖上行走,稍有不慎,便会落下深渊,万劫不复。
想到这儿,他的心不由地微微一颤。父亲一直是他心中仰望的高山,可是,现在,高山崩塌,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悲伤而迷惘的孩子,因为内心的不舍,怀恋,甚至惧怕,惶恐,变得敏感而脆弱。
可是,他不能软弱,不能倒下,因为他的身后,是整个的家族。父亲常说,苦难会使一个人最好的品质得到表现。越是难,越是苦,就越要镇定,越要从容。咬咬牙,挺一挺,所有的一切都会过去。
“陛下,我的七妹,自小跟着十一叔在北部颠沛流离,十一叔死后,她又跟着她的师祖在山上修行,对于世俗礼仪,稍有缺欠,还请陛下饶恕她直来直去,不善言语的冒犯之罪!”说罢,王佑率先跪了下去。
冒犯之罪?她何时冒犯了这狐狸皇帝了?王琳琅心中腹诽,但还是乖乖地跪在王佑身侧,做出一副做低伏小的样子。
厅内的王氏众人,跟着跪了一地。
放眼一望,满目皆是令人心悸的白色。这铺天盖地的白色,像是一片白色的海洋,将每一个人都卷入其中,令人难以逃脱。
“荣国公王斌,那般风采卓绝艳绝天下的人物,朕自是记得一清二楚。每每思及他正当风华之时便已然仙逝,朕便痛心疾首,悲痛不已。”司马绍的眼角泛红,眼珠湿润。
他上前两步,一手一人,将王佑,王琳琅两人从地上拉起,“荣国公无子,朕容许王氏宗族,从旁支过继一子到已故荣国公门下,承袭他的香火,继承他的爵位,且世袭三代。”
留下了这么一道宛如五雷轰顶一般的旨意,将众人炸得人仰马翻之后,司马绍便带着一行人,施施然地离去。
“大哥,这个劳什子皇帝是几个意思啊?明明是来悼念大伯父的,为何要提起我师傅?提起我师傅也就罢了,为何提爵位?总觉得他像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似地。”一连串话,噼里啪啦次从王琳琅嘴来甩出来,像是打机关枪一般,连气都不带喘一口。
“黄鼠狼给鸡拜年?什么意思?”墨五挠挠头,做懵懵无知状。
“不安好心啊!”王琳琅嘴角微抽,眼中泛起一丝浓重的嘲讽之意。
王佑没有言语,只觉得浑身麻木,五官变得僵硬。他几乎是用一种冷酷至极的目光,望向四周身着白色孝衣的王府各支各房的人们。
皇帝陛下金尊玉口的一句话,让这些人面上展露出各种各样心思浮动的表情,就连灵堂之上的悲伤都压抑不住。那些狂喜那些人心浮动,从一张张或真伤悲或假悲戚的面孔上泄露而出,好似是一道看不见的洪流,卷向这个本就风雨飘摇的大家族。
好一个大肉馅饼,竟勾得王氏族内人心不齐,风云诡谲。这是要勾起他们自个内斗,进行窝里反吗?可是,作为一族之长的他,却偏偏却无话可说。毕竟这是一种天大的恩赐不是?他根本没有任何立场,也没有任何理由,推辞君王这样的恩宠不是?
王佑的心里,仿佛隐着一座火山。他感觉炙热的岩浆,在身体里面疯狂地涌动着。似乎稍有不慎,那些痛苦而又愤怒的火焰,便会从眼眶,耳朵,嘴巴里喷射而出,将周遭的一切,焚烧殆尽。他狠狠地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将所有喧嚣的情绪,都深深地掩藏起来。
他转头望了一眼面带讥讽的堂妹,再望望四周激动骚动的各支各方族人,一个疯狂的念头,电石火光一般地闪现在他的头脑之中。
对,就这么办!他告诉自己,他的堂妹,是十一叔的女儿,是上了族谱的嫡系儿女,本就不凡。她不应羁绊于闺阁之中,而应该像九天的凤凰一般,遨游于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