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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2章 风雨飘摇(1 / 1)

踏着一地萧瑟的秋风,他慢慢地走出了躁动喧嚣的红袖招。周围是无尽的热闹,他却感到一种骨子里的寂寞。文轩默默地跟着他,像是影子一般。

突然,一阵人仰马翻的喧闹,从红袖招的大门口传来。却是一个衣衫不整醉意熏天的青年,被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从红袖招里拖拽而出。

“我不回去,我就不回去。”一身纨绔气息的青年,抱着门前的廊住,像是一个无赖似地,死也不放手,嘴里嘟哝道,“爷刚要提枪上阵,你这该死的奴仆,就不懂尊卑地闯了进来,我跟你说,你这样是会要人命的。哼,哼,哼,我让我大哥砍了你,砍了你!”

一身劲装的墨五,看着眼前醉生梦死的王康,凌厉如剑的眼眸之中,快速地划过一抹鄙夷。没有理会这膏粱子弟的胡言乱语,一个毫不留情的手刃劈了下去,王康身子一软,像是一滩没有骨头支撑的软肉一边,歪倒在地。墨五一把拎起那厮的后领,像是拎鸡崽子一般,将他提起,然后像是扔包袱一般,扔在了一旁等候的马车里。一个敏捷地跳跃,他坐在车辕之上,马鞭一挥,马儿就得得得地跑了起来。

跟在王康身边的奴仆,根本就是敢怒不敢言,乖乖地跟着那马车后面,一路小跑着追赶上去。

“公子,是王家的人!”见到自己公子停步不语,面露沉思,文轩上前一步,低声汇报到。

“此时将那王康逮抓而回,王家必有变故发生,”沉吟了片刻,萧博安缓缓说道,嘴角划过犹如刀锋一般的冰冷弧线,那双黑亮的眸子中,有凌冽的寒光,像是匕首一般闪耀。

文轩不语,只是看着那浑身像是被寒冰凝结的主子,心底里划过一丝心痛。

陛下虽把王琳琅指给了公子,却暗暗逼迫公子对王家出手。若是公子再一次对王家出手,那一枪被公子扎穿后心的林芝县主,是不是永远没有原谅公子的可能?

“赶快去查,今晚王家到底发生了何事?”萧博安眼波流转,黑如深潭。

“是!”文轩领命。

主仆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浓稠如墨砚的深沉夜色里。

夜色越来越深,黑暗越来越浓,而随着漫长夜色一同到来的,便是无尽的丑恶和阴谋。它们借着夜的掩护,伸出了罪恶的手臂,锋利的爪子,无声无息地靠近自己的目标。

此刻,位于世家之首的王家,就是这目标,这靶子。表面上看,自王敦病死芜湖,司马皇室对王氏一族法外开恩,除却对王敦一脉清算绞杀,其它王氏族人,并没有受到多大的牵连。可是,失去兵权的王氏一族,就好比老虎没有了爪子,雄狮没有了利牙,秃鹫没有了翅膀,其遭受的打击无疑是致命的。

皇室早就不满士族对朝政的把控,对于士族的领军人物——王氏一族,更是又爱又恨。

刚刚从北方逃到南方时,正值兵荒马乱人心惶惶之时,建立南晋,离不开王导等一大批士大夫的支持和拥护,所以它将之视为左膀右臂。

可是几十年过去了,随着皇室权力的巩固,野心的膨胀,它早就不满士族对之的指手画脚,横加干涉,皇权想要高高地凌驾在士族之上,所以,曾经的左膀右臂,此刻,便成了它的眼中钉肉中刺,尤其是王家。

琅琊王氏,名动天下。近些年来,王家更是人才辈出。每次遇到险境,便会有人力挽狂澜,拯救宗族于水深火热之中。

上一次,大将军王敦叛乱,将整个家族拖入了深渊,却偏偏横空杀出一个王十一郎,为救先皇,以身挡刀,以一人之死,换取了整个家族的安然无恙。

这一次,心有不甘的王敦,再次叛乱,大宰相王导,凭借一份《告天下同胞书》的檄文,壮士断腕,直接将活着的王敦,宣告成死亡。这一招舍车保帅,虽然使王家再次化险为夷,但是却害得历经奔波之苦,行军之累的王导,病入膏肓,奄奄一息。

病榻上的王导,没有了那种在朝堂之上侃侃而谈的潇洒,也没有那种应对危机的自若淡然,他面目苍白,脸颊骨高高凸起,皮肤松弛无力。衰老似乎渗进了每一条皱纹,每一个斑点之中。就像是一个年老而病弱的狮王,纵使曾经雄霸丛林,但此刻却透着一股英雄末路的悲哀。

王佑守在老父亲身侧,那张淡如青松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忧虑悲苦之色。刚刚大夫已经明确地告诉他,宰相大人年事已高,身体各项机能已经处于衰竭的边缘。就好比是一盏油灯,灯芯已经燃烧殆尽,纵使倒入再多的灯油,但一旦灯芯熄灭,一切都是枉然。

“佑儿啊,不要伤心,人啊,都会走到这一步。”饱经病痛折磨的王导,露出一丝虚弱的微笑,一只枯瘦如柴的手,费力地伸出,将王佑眼角的泪,巍颤颤地擦去。

“父亲,”王佑抓住那只手,贴在自己脸上,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无声无息地流出。

“不要哭,孩子,”如风中残荷一般的王导,眼中是千帆过尽之后的淡然与豁达,“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尽。没有人能永远地活着,时候到了,就该走了!”

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王佑才堪堪压制住那股悲伤的狂流。他知道这个时候,纵使内心碎裂成灰,但是外表必须坚硬似铁,用坚强来面对一切。

“我死之后,王氏一族的重担就落在你身上了。”看着王佑略显单薄的身躯,王导那双虽然混浊却又睿智的眼睛之中,闪过几分淡淡的怜惜,“为我守制丁忧之时,势必要约束家人,谨言慎行,收敛锋芒,免得落人口实,授人以柄。”

说到这儿,王导停歇下来,那张皱纹深深的脸上,浮现了深深的忧患之色,“皇室对王家的打压,必然不会因为我的死亡而中止,佑儿啊,要时时刻刻居安思危,未雨绸缪啊!”

王佑点头,脸上涌上一股坚毅之色,“孩儿记住了。”父亲这座巍峨的大山,一直为家人在遮风挡雨,提供庇佑。而今这座大山即将崩塌,而他被逼着几乎在一瞬间成长,心中的酸涩,苦楚,惶恐,惴惴,不确定性,真正是万般地滋味,像是潮水一般涌入。但他自小便被当做作家族接班人培养,对于情绪的管理,仿佛融入了骨血之中。在这个时刻,他怎会流泻出一点点负面情绪,让濒死的老父亲失望?

“所谓狡兔有三窟,趁着为我丁忧守制,你务必将山西打造成进可攻退可守的牢固堡垒,作为我王氏一族最后的退路。”王导布满沧桑的眼中,是看遍人间冷暖,世事无常的平静。“西部八十五个县郡之中,你十一叔,在二十年的被贬生涯之中,曾经涉足了其中三十一处,在那里留下了星星之火。”

许是想到了当年那个一身红装风采绝艳冠绝天下的人物,他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恍惚的笑意,“这些年,我秘密派人前往西部,以林芝县为中心,将那些薪火,慢慢地串联起来,形成了一片,倒也不负当年你十一叔辗转飘零之苦!”

王佑一下子就愣住了,接着他咽了两三口唾沫,好像是嗓子发干似地,“父亲,难道您从十一叔被贬的那一年,就开始部署了吗?”

王导微不可见地点点头,作为王氏一族的掌舵人,他自是走一步看三步,真正是深谋远虑,老谋深算,“我王氏一族,乃簪缨世族,是天下士族的表率,无论何时,切不可做那乱臣贼子,招天下之骂名。”

王导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时光的隧道,带着一种遥远的深邃和悲伤,“但是,自古以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王家现在的处境,不正是那弓,那狗吗?”一抹自嘲一般的微笑,爬上了那苍老的脸颊。

“佑儿,你要记住,忠君是为人臣的第一要则,但是,懂得在忠君的前提下,学会自保才是上上策。”王导语气渐渐虚弱,说了这么一长段话,他感觉到似乎有火星在眼前乱冒,晕厥得厉害,每说一个字,就觉得仿佛要把所有的力气耗尽一般。

“父亲,您快歇歇,不要再说了。”王佑心如刀绞,他颤抖着手,将温在火炉上的水,倒了一杯,伺候着父亲慢慢地喝下。

喝了水,闭上眼,歇息了片刻,攒够了一些气力,王导奋力地睁开了仿佛被浆水糊住的眼睛。死神的阴影已经逼近,他不能将最后的时光浪费在无知觉的昏睡之中,他还有好多的东西要交代。如果可能,他真想把脑袋刨开,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地倾倒给自己的儿子。

“佑儿,”他唤了一声守在榻前的儿子。他以为自己的声音很大,其实却是轻若蚊蝇。他以为只是歇息了一会儿,其实却是好几个时辰。

连续几晚守夜的王佑,趴躺在床边,微微闭着眼睛。身体极度的疲惫,与沸腾若开水的精神,好似被生生地分裂开来。身体叫嚣着要睡觉,可是思想,却如岩浆一般汩汩地冒泡,使得他片刻也得不到安宁。

似乎在王导刚刚开口的一刹那,他便睁开了眼睛。先是一阵惊悸,毛发像是着了墨一般冰冷地竖起,然后在老父亲稍显平稳的呼吸之中,他变得像白纸一般空白的脑子,瞬间又恢复了冷静。

“父亲,我在这儿,在这儿,”他的声音嘶哑,于冷峻之中,隐着一股低柔。

“康儿呢?”王导像是黄河一样混浊的眼睛,慢慢地梭转着,似是想寻找小儿子的身影,但是他眼中的希翼,渐渐地消散,最后变成了一片荒芜。

“他刚刚来过,见您睡着,就回自己的院中去了。看着老父亲眼中希望的光彩,逐渐地暗淡,王佑的心不禁揪提了起来,他只好撒了一个谎。“若是您想见他,我现在就派人把他叫来。”

侧头对暗处低低地吩咐了几句,便有脚步声,像是暗夜之中的猫儿一般,轻捷而快速地离去。

虽是油尽灯枯,行将就木,但是病榻上的王导,却洞察若明,他那清癯煞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惨淡的苦笑,“佑儿,不必为他撒谎。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心中有数。我这一生为国为家,殚精竭虑,兢兢业业,无愧于天地。但却有两大憾事,使得我心中意难平啊!意难平啊!”

“父亲,”王佑紧紧地握住了老父亲的手,泪如雨下,如同杜鹃啼血般哽咽道,“您有什么意难平?你说出来,孩儿纵使粉身碎骨,也会完成您的心愿!”

王导直觉心如苦海,他微颤着手,依靠着王佑的力量,缓缓地坐直了身子。混浊的老眼里,有隐隐的泪光在闪耀,“你十一叔,正当盛年时便早逝,此乃我心中最大的隐痛。这痛像是一把刀,狠狠地插在我心上,每一想起,便是锥心地疼。他一身风华,满腹才情,文治武功,冠绝天下。这样惊才绝艳风华正茂的他,竟然走在了我的前面,真正是痛煞我心!”

说到这儿,王导揪住了胸前的衣襟,皱纹密布的脸上,弥散着难以言说的悲痛与懊悔,“他被教得太好,在忠义难以两全的情况下,他用自己的死,填补了两者之间深深的裂缝。”

“父亲!”王佑无法掩饰内心的痛楚,皱巴巴的脸上,布满了珍珠,似乎是想去替自己的父亲承担一切。

王导脸色苍白,嘴角抽搐,眼前一片模糊,沧桑悲凉的声音之中,似乎掺杂着一肚子的懊悔,伤心,“我人生第二大憾事,就是没有教好你的四弟。导致他现在嚣张跋扈,肆意放荡,不务正业,骄奢**,成了一个十足的纨绔,我无颜去地下见你们的娘啊!”

约莫是情绪的起伏太大,王导虚弱的身子不堪重负,如同飘零的秋叶一般,软绵绵地仰倒在身后的锦被之上。这两个人,是他心中永远的痛。

一个是被教得太好,将家国看得比泰山还重。所以到了关键时刻,他无惧生死,舍弃了自身,全了心中的大义。而另一个,却是被教的太差,简直是乱到了骨子里。贪慕享受,毫无家国观念,总是依仗着家族的名义,在外面闯祸惹事,可是自己却丝毫不懂善后,总是要别人在后面擦屁股擦屁股。若是诱惑够大,他估计可以毫无顾忌地背叛家族和国家。

“佑儿,我死之后,善待你十一叔的女儿。她虽然桀骜不训,不受管制,但心有侠义,爱憎分明,西部的事情,以后就交由她来掌管。以后,你坐镇京中,她在西部,你们兄妹守望相助,王家自可屹立不倒。”

“是,父亲,”王佑泪流满面。

“至于康儿,他是乱到根子里去了,恐怕是再也无法好转了。你务必管束好他,这一生,就让他做一个闲散的富翁即可。但若是他做出天怒人怨危及家族的事情,你就将,将,将他送入寺庙,留下性命即可。”

后面的话,随着身体越来越疲惫,王导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弱,几乎是微不可闻。王佑只能将耳朵贴在他的嘴角,才能听明白他在说些什么。越听,他就越心痛,越悲伤。就算是濒临死亡,这个为国为家操了一辈子心的老人,他的思想依然不肯停歇,思这想那,安排筹划,真正是春蚕到死丝方尽!

凝视着陷入昏睡之中的老父亲,看着他苍老衰竭的容颜,王佑的心像是浸泡在苦水之中,既涩又咸,既苦又痛。他将被角腋好,便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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