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琳琅自是对这一切无从知晓。若是她知道,只是因为自己心血来潮逛南风馆,而导致两个无辜的人,丧失了性命,她肯定无法原谅自己。虽说这个时代,人命贱如草芥,但是,生命毕竟是生命,一旦失去就永远无法重来,所以,每一条生命,若非罪大恶极,都值得好好地珍惜。
可是,这一切都是瞒着她暗地里进行的,所以她根本无从知晓。她迷迷糊糊地被冯宏带到一个隐秘的据点,被一双温柔之极熟悉之极的手伺候着洗漱,然后躺在一张临近水榭的床塌上,听着起起伏伏的蛙声,舒舒服服地睡去。
第二日,她刚睁开眼,便望见了桔梗温柔而美丽的眼睛。她细致而周到地伺候她梳洗之后,在王琳琅的要求之下,陪她用了一顿清淡但又极其丰盛的早膳。
早膳之后,她便一人在住处周围游荡起来。这是一个极为安静和美丽的地方。精致的屋舍杵立在一座小山脚下,而屋则是一个碧绿荡漾烟波渺渺的湖泊。无数的荷叶,高高低低地铺展开来,几乎占据了大半的湖面。
她心思微动,便信步沿着搭建在水面上的木头栈道,走向荷叶的深处。这条小径极长极窄,在无数的荷叶和莲花之中蜿蜒前行,淹没在高高低低或大或小的一湖莲叶之中。
王琳琅寻了一个僻静的位置,盘膝坐下,闭眼入定。她的鼻端,充斥着各种大自然的清香,尤其是荷叶那独特的清新之味。耳朵里,听到了鱼儿在水中游动的声音,甚至露珠在荷叶上滚动的声响。渐渐地,随着她的触角朝外延展,她感觉自己作为个人好像已经消失了,好似融化消散在这方空间里,与这方天地共同地呼吸起来。
这是一种极为奇妙的感觉,好似在这怪异的一刻,她化身成了一棵草,一株花,一片荷叶,一朵荷花,叶瓣上的一颗露珠,甚至是水里的一条鱼。
她正沉浸在这种奇妙的体验之中,突然有几道隐隐的人语之声传来。她并没有在意,直到有几个特殊的字眼,飘荡到了自己的耳中。这几个字眼,过于震撼,沉重,甚至充满了血腥之味,使得她迅速地从入定中惊醒过来,不由地凝神屏气,竖起了耳朵,去捕捉风中的只言片语。
“我没有看错,昨晚她使得就是霸王枪!”一个低沉暗哑的声音说道。
“霸王枪?”另一人似是被吓倒了,语气中充满了不可置信和无限的惊骇。
“霸王枪,由精钢陨铁混铸而成,重九九八十一斤,枪锋锐利,点到必死,枪身巨重,扫到必亡。展开之时,枪长一丈三尺七寸,收缩之时,只有三尺之长,貌似一截短棍。”那低沉暗哑声音解释道。
“怪不得,怪不得,我说那姑娘腰间悬挂一截短棍,有点古怪,原来竟是霸王枪!可是,霸王枪不是随着战神的陨落而销声匿迹了吗?怎么可————?”说到这儿,这个稍显明朗的声音,惊奇地咦了一声,继而恍然大悟地说道,“难道那姑娘是战神的后人?”
“嗯,**不离十!”那低沉喑哑的声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似乎是满心忧虑,“当年战神遭奸人陷害,满门被斩,自己则被先皇赐秘药处死,留下了千古骂名。他手下的黑云十二骑,更是死的死,残的残,成为一盘散沙。如今,竟有人拿着霸王枪出现,主子,难道你一点儿也不怀疑吗?这般的血海深仇,若是那姑娘对您不利——?”
那稍显清朗的声音,语气焦灼地插嘴道,“对啊,主子,她自称是那崔琪的弟弟,可是属下设局套过崔琪的话,她招认说那林琅只是镖局一名普通的护卫。可是,一名普通的护卫,功夫怎地如此之高?镖局的人都已经死了,只剩下她和崔琪。那钥匙既然不在崔琪身上,那肯定就在这林琅身上。主子,您可不能被美色迷了眼啊!江东孙家累世积累起来的财富,如是落到我们魏国手中,那———”
魏国————?王琳琅的呼吸不由地一滞。
“谁——?”一道暴喝声响起,同时,浓重的杀气,像是一道无形的光幕一般,朝隐在层层叠叠的荷叶之中的她,当头兜来,毫无保留,全力狙杀。
王琳琅一声轻喝,整个人拨地而起,像是一只展翅的白鹤一般,一飞冲天,避开那杀气凛冽的气墙。可,那些荷叶,荷花,却像是被拦腰砍断一般,齐齐地坠入碧波荡漾的湖中。
身在半空之中的她,脚下步伐几个挪移,竟像是虚空之中地缓步徐走,端地是衣带轻飘身姿潇洒。她并没有落到那栈道之上,而是轻飘飘地飞身到了一株荷叶之上。那薄薄的一张荷叶承载着她的重量,竟然丝毫没有不堪重负之感,反而照旧亭亭玉立,随着湖风在轻轻地摇曳。
好轻功!贺星不由地暗暗地喝彩一句,但手下动作却好不迟疑,天蚕丝自手中飞出,像是一根笔直的线条一般,挟裹着一道闪电般的白光,带着凌厉之极的杀气,直奔王琳琅的心口而去,仿佛不将她的心脏洞穿出一个洞来,誓不回返。
王琳琅脚踏幻影十三步,在亭亭的荷叶之上,闪避挪移,快如疾光,已经看不清她的身影,直觉有无数的残影在空气中游走,根本看不清哪一个是真正的她,哪一个是虚幻出来的影子。
贺星心中大惊,这女子身法太快,竟是世间罕有。可是,越是这样,他心中的杀意更浓。这个女子,来历诡异,且知道太多,又对主子影响颇大,实在不是一件好事,还是杀了永绝后患!
心中所思,手下动作愈发凌厉,竟是招招杀意满满,似乎不将对面之人置于死地,决不罢休。天蚕丝恍如在他的手中,像是拥有生命一般,招招皆取对方的大穴死穴,竟是毫不留情。
“来而不往非礼也!”被惹得火大的王琳琅,终于爆发了,她反手一拔,那背负在身后的铁棍,瞬时就来到了她的手中,她的脸上闪过滂沱的怒意,双眼中似是烈火在熊熊燃烧,“不是想知道这是否是霸王枪?那你就好好地认识认识!”
说罢,她手下几个动作变化,那铁棍竟迅疾地伸展成一杆乌黑闪亮的长枪。枪体通体乌黑,像是最暗黑的夜一般,带着一股压抑的铁血之气。枪尖,却锃亮闪耀,在阳光的映照之下,如同天地之间最耀眼的光芒一般,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贺星的眼眸不由地眯起,盯着那柄透着森森杀意的长枪。那枪没有动,但是已有无尽的杀伐之意,朝他迎面扑来,他似乎已经闻到了那刺破肌肤,侵入骨髓的血腥之味。
长枪在手,王琳琅整个人几乎在一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嘴角擎着一股冷漠的笑意,纤细白净的双手拨动起那长枪。那长枪像是搅起风雨一般,卷起一股强大的气流,携带着睥睨的气势,擎天撼地的力度,直劈对面的那人而去。
贺星脚下疾退,可是那犹如游龙一般的长枪,却如附骨之疽,紧追不舍。他心下大骇,脚下步伐变动,待要闪身避过,可是,那长枪却突然一个游弋,像是巨龙在空中一个转身,竟然变劈为拍,带着千斤的力道,砸向他的前胸。
噗——!一口鲜血喷出,他被那强大的力道,震得倒飞出去,在那栈道上洒下一地的鲜红的血花。
胸口传来剧痛,他知道自己的胸骨已断。可是,他的嘴角却奇异地咧着一抹残酷的笑意,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那尽全力疾射出去的天蚕丝。那世间一等锋利的丝线,如直线一般弹射出去,然后竟在空中划出一道弯曲的弧线,像是勾魂使者手中的钩子一般,勾向王琳琅纤细柔软的颈脖。
长枪回撤不及,那丝线却已近在眼前。好一个王琳琅,她脚下步伐变幻,左手握拳,像是雷霆一般击出。拳风如涌动的潮水,带着不可抵挡的力道,卷起那柔软之极却又锋利之极的丝线,竟生生地将它弯曲的弧度,掰成了一条直线。
那直线擦过她的臂膀,如同刀片刮肉,带起了血滴无数,瞬时将那洁白的衣裳,染得通红。
她却面色不变,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提着长枪,像是浴火的杀神一般,一步一步地逼向那捂着心口,脸色刹白的贺星。
“小琅,小琅,手下留情。”那被暗卫紧紧拉拽着远离战场的的冯宏,此刻再也忍不住了。他沿着那栈道疾步地走来,清润如玉的脸庞上,是一览无遗焦虑和担忧。
他如一阵清风一般,越过那低低呕血的贺星,给了他一个如冰似霜的冷冽眼神,径直走向王琳琅。
“小琅,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了那狗奴才吧!你的手臂受伤了,赶紧包扎。”他盯着面前之人冷清之极的面容,不知为何,心中陡然便是一慌,目光便移落到只那鲜血淋漓的臂膀之上。
天蚕丝不亏是世间一等利器,片刻之间,整个袖子几乎被鲜血染红,映着那身白衣,格外地触目惊心。
看着那道长长的皮肉外翻如同沟壑的伤口,深深的怜惜之色,在冯宏的眼中,如同波光涌动。他从怀里掏出一只素色的帕子,急急地按在伤口之处,手忙脚乱地要帮那人包扎。
可是,他身份高贵,从来没有只有人伺候他,没有他伺候人。所以,此刻,越是想要帮忙,却越是帮不上忙,却扯得那伤口的血,流得更欢了。他脸色一瞬间变得刹白,手下一个颤抖,那染了血的帕子,像是一片叶子一般,翩然落地。
“冯大哥,你也盯上了长盛镖局的钥匙,想要得到江东孙氏的宝藏?”王琳琅没有管自己鲜血涌动的手臂,只是直直地看着面前这个如玉一般温润的人。
冯宏怔怔地望着他,一时竟无语于对。
“你是魏国人?且身居高位?那你跑到了南朝来,欲意何为?”王琳琅的质问,一声比一声高,将冯宏问得节节败退,一张脸竟比纸还要白。
王琳琅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将长枪还原,往背上利落地一插,就要走开。
“你要去哪儿?”冯宏嘴唇发白,声音微颤。他以手掩嘴,低低地咳嗽一声,仿佛是瘦削的身体,经受不住湖面上的凉意。
“道不同,不相为谋。冯大哥,你当日救我一命,我后来又救你一命,两项相抵,我们算是扯平了,两清了。此生,还是后会无期得好!”王琳琅大踏步地向前,不再看身边之人一眼。
晋皇室虽然羸弱不堪,内部勾心斗角,且偏安于一隅,但是好歹给南方带来了安宁和繁荣。而冯宏此人,来历不凡,心思深沉,所图肯定不小。若是继续与他交往,彼此纠缠不清,恐怕日后定会惹出祸端,连累他人,甚至家族。思及这些,王琳琅心中当即做出了取舍。这一个人虽然温暖,但是那温暖有毒,纵然贪恋,也只能抽身而去。
世间的大多数事情,根本没有两全之法。若是当断不断,则反受其乱。这个道理,她自是很小就已懂得。
看着少女离去的背影,那般地坚决,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仿佛对身后之人,身后之事,没有丝毫留恋,冯宏的心里,像是突然被人狠狠地重击一般,猛地一个收缩,然后便是一阵闷闷的痛,从心脏之处,往全身弥散而去。
似乎是行动快过于思维,在他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之前,他已经死死地抓住了那少女的手腕,“小琅,我————”
王琳琅转回头,那黑白分明,宛如一湾白水晶里嵌着黑水晶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话语已说得如此通透明白,为何还要纠缠不清?
“小琅,你——难道你日后就不想为战神平反吗?”说出了第一个字,后面的字似乎就不再那么艰难,冯宏望着那清冷之极的少女,如愿地在那双眼眸中看到了如潮般翻滚的情绪。
“你有办法?”半响,王琳琅才听到了自己艰涩之极的声音。
“嗯,”冯宏点头,那如冰霜一般的脸上,似是冰块碎裂,露出了点点浅浅的笑意。
“你有什么条件?”王琳琅问道。
天上永远没有掉馅饼的事,要想得到什么,必须要相应的代价。这世间,若非至亲,谁又会全心全意地为他人付出?
“条件?”冯宏微微皱起眉,脸上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之色,“没有条件。只是想,你我之间,没有后会无期,只有后会有期。”
这出乎意外的话语,让王琳琅有一霎那的怔愣。她定定地望着面前这张如水一般温柔的脸庞,心里不知怎地,突然地就那么地释然了。
“好!”她听到自己有些干巴巴的声音,“如你所愿,后会有期!”
说罢,扒拉下那只拉拽自己的手,沿着那弯弯曲曲的栈道,往自己住的那个院子走去。当经过贺星之时,她步伐不变,只是那清冷如月的眸光,微微地下垂,斜睨着他,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嘲讽之色。
被这样的目光一刺,贺星觉得自己的心,像是突然被针扎一般,传来一阵极其尖锐的疼痛。不由地张口,又是一大口血呕了出来。
王琳琅的身形很快,似乎是几个呼吸之间,便已经走出了很远的一段距离,消失在层层叠叠的荷叶之中。
冯宏望着那道白色的倩影,在视线之中消失不见,那略带涩意的浅浅笑容,彻底地从脸上消失不见。浓浓的怒意,从他浑身散发出去,让他在一刹那之间,从一个温和无害的君子,变成了一个生杀予夺的君王。
“你敢违抗我的命令?”他走一步,说一个字,一字一顿,似乎带着铺天盖地的压力,逼向那软倒在地上的贺星。
“她知道的太多,对主子不利,所以她必须死。”贺星捂着胸口,艰难无比地说道。只是他每说一个字,便牵动了那被拍断的胸骨和受伤的内腹,嘴里便会呕出一大口血出来。
“必须死?”冯宏怒极反笑,冷彻如铁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人,“你知道她是谁吗?”
贺星不语,只是那目光坚定不移,似乎不管那少女是何方神圣,只要对主子不利,他便要除之而后快。
“五年前,碧波湖旁的暗杀,你还记得吗?”冯宏轻轻悠悠地说道,似乎思绪跟随他的话语,飘回了当年的那个血腥之极的夜晚,“她啊,就是那个徒手接住马车,救了我一命的小女孩。”
他冷冷地看了地上之人一眼,眼中露出一抹冰冷之极的寒光,“不要以为我着想为由,擅自违抗我的指令。再有一次,你就没有存在这个世界的理由了。”
言罢,他转身离去,留下一脸死灰的贺星,像是被人剥夺了灵魂一般,只余下一副宛如行尸走肉的躯壳,呆呆地望着前方的断荷残枝,眼角留下一滴滚烫的泪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