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娘住在稻香城,家里不能说是大富大贵,也算殷实,父母开了间小铺子,顾客多是街坊邻居,生意倒还不错。
在英娘九岁的时候,摄政王李盎大人到访稻香城,当时万人空巷,大家都挤在主街道上迎接这位平时难得一见的大人物,她也跟着自家哥哥挤在人群里凑热闹。
英娘的哥哥也才十二、三岁,正是毛毛躁躁爱热闹的半大小子,被这热烈的气氛所感染,一兴奋就松了妹妹的手,那瞬间小姑娘就被熙熙攘攘人群淹没了。
小小的英娘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前一秒还满心雀跃,被自家哥哥拉着在人群缝隙里快速穿梭,后一秒小手一空,四周就只剩下一张张无比陌生的面孔,小姑娘吓得蹲在“哇哇”大哭,被人踢倒在地上,踩了好几脚,拽来拖去衣服脏了破了,精心梳起的发辫环钗也散了。
正哭得撕心裂肺,她听见有人小声在一旁叫道:“哎呦,这谁家的小孩啊!”
“啧,脏死了,看样子应该是乞丐吧。”
“哎呦,绊死我了,臭乞丐,你讨打吗”
“赶紧拖出去算了。”
紧接着就是几双不怀好意的大手伸过来,英娘怕得要命,急忙躲闪,可是她人小力气也小,又哭得浑身无力,身不由己,被推搡着到处乱撞。
英娘又怕又疼,连哭都不敢出声,只能用双手无助的环抱着自己。
忽然她眼前骤然一亮,四周那些或恶意或嫌弃的哄笑猛地都变成了吸气与惊呼,耳边传来马嘶声,她赶紧抬起头,泪眼朦胧中,两只钉着铁掌的蹄子正朝她的小脑袋上落了下来。
英娘已经吓傻了,睁大水汪汪的大眼睛不知躲闪,眼见就要命丧马蹄之下,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她托了起来,紧接着一张俊朗的脸庞放大在眼前。
那是一个如玉般淡雅的谦谦君子,眉峰如棱,双目炯炯并不逼人,眼角尾端柔柔的弯着,那眼神温柔的宛若春日午后的阳光。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此时,小小的英娘还不懂这句诗句,只朦朦胧胧觉得眼前的男人很好看,很温暖,比她的阿爸还好看!她喜欢好看的人!
“没有受伤吧?”男子嘴角轻轻向上勾起一抹温和的笑容,他的声音就如他的人一样,仿佛也透着淡淡的玉色。
英娘瘪下嘴角,小声啜泣着:“我不是……嗝。”
“什么?”男子的脸靠的更近了。
小英娘耳廓微红,打着哭嗝委屈道:“我不是……嗝,不是乞丐!我不脏!”
男子轻笑了一声,胸膛微微震动,英娘抿着唇有点害羞,感觉自己的耳廓更烫了。
“好,我知道了。”男子低声说道,大手安抚地拍拍她的后背,“你不是乞丐,你不脏。”
英娘安下心来。
她年龄尚小,受了这顿惊吓,神经一直紧绷着,骤然放松下来,顿时觉得心神俱疲,忍不住闭上了眼,把头轻轻靠进男子的怀里,男子身上清清爽爽的,很好闻,她贪婪的深吸了两口气,觉得只要闻着就会觉得很安心。
英娘小小地打了个哈欠,眼皮子不受控制的耷拉下来,在即将陷入梦乡的时候,她的脑海里升腾起一个念头:被这样抱着真好,将来我长大了,一定要嫁给他,让他天天这样抱着我!
当英娘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家了,身边是肿着眼睛的哥哥和正在抹泪的阿妈,还有满眼疼惜的阿爸,小姑娘眼睛溜了一圈,并没看见那个好看的男人。
后来她才知道,那天受惊差点踩到她的是摄政王大人的马,而救她的,正是摄政王李盎。
英娘有些失望,又隐隐有点得意,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失望什么,又得意什么,只是每每回想起被摄政王大人抱在怀里时,旁人的惊叹声和羡慕的目光,小姑娘第一次模模糊糊感受到“权利”的光芒。
再后来,稻香城开始开办私塾,男、女都有,主要教授文字、诗词和自然科学,听说这是摄政王大人的主张,说是老祖宗的东西不能丢,但先进的学问也要涉及,要与时俱进。
对于老百姓来说,每天的生计都忙活不完,哪有什么时间“与时俱进”,至于自己的子女,能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成,有没有文化还不都这么过,特别是女孩,就算学问再好又有什么用,那以后还不是要嫁人的。
本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安平国古老传统,英娘的家里人不想让她去读女子私塾,但因为小姑娘在家闹了好久,终于把父母闹烦了,送她去上了学。
但是英娘并也不爱“之乎者也”这一套,上课不爱听,夫子布置的作业也不乐意写,对她来说写“描红”还不如回家绣女红,如果这私塾不是摄政王大人主张开办的,她才不来受这份罪呢!
英娘实在太娇憨顽劣,总是气得夫子吹胡子瞪眼,夫子脾气再好也终于忍不住了,拿来戒尺狠狠打了她的手心。
小姑娘含着泪包包,捧着红肿的小手撅着小嘴回了家,这可把家人心疼坏了,极力阻止她再去私塾上课,小姑娘也真不爱这个,也就不再坚持,于是上私塾的事情就不了了之。
虽大字不识半个,英娘却也无忧无虑地长到了十三岁,唯一的烦恼大概就是眼看着适嫁的年龄快到了,她却不可能和自己暗恋的对象结婚。
后来,她听说摄政王李盎大人叛国了,再后来,又听说李盎结婚归隐花都,可还没等她伤感多久,又忽然听说李盎招兵买马,在花都揭竿起义,要打到京都去。
小姑娘不懂什么叫起义,但她明白一件事,她的暗恋对象——摄政王大人李盎又要来稻香城了!
花季少女正是爱幻想的时候,英娘兴奋地在自己的闺房里蹦了好半天,捧着脸娇羞地想象着温文尔雅的(前)摄政王大人就如同记忆中的那样,依旧骑着白马穿着青衣,前呼后拥,良马轻裘。
嗯……最好还能像话本里写的那样,在经过她的窗前时,她不小心失手把叉竿掉落,正巧打在他的头上,他抬头,她垂眼,那刹那便是永恒……
至于对方已经不是摄政王了,年纪也比她大很多……等等这些早就不在她考虑的范围内了。
她撅起嘴唇,忽然想到她家换了邻国传来的什么“蒸汽架”,已经不用叉竿了,而且她的闺房也不靠街,就算她铆足了劲,也无法将任何东西扔出花园的院墙。
这可不行,不靠街怎么能偶遇,她得想想办法!
英娘蹦蹦跳跳去找阿爸阿妈,想让他们帮她把闺房搬到临街的地方去,却发现家里人都行色匆匆,各个忙着张罗着收拾家当装箱匣椟。
“哥,发生什么事啦?”英娘拉住哥哥询问。
她哥哥正忙着监看小厮把古董瓷瓶打包,抽空回道:“这不稻香城要打仗了,阿爸说要到二婶那边去避避。”
英娘一听,跺着脚急道:“我不走!我要等摄政王大人来接我……”
哥哥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等什么等,不走等死吗?你脑壳坏掉了吗?那可是打仗啊!”
英娘摇头:“摄政王大人救过我,他不会杀我的!”
“哼,那可不好说,你还小,不知道战争的残酷。”哥哥不屑地哼了一声,“再说那李盎早就不是摄政王了,还招兵起义,我看他就是乱臣贼子!”
“不许你说摄政王大人的坏话!”英娘气得直咬唇,小跑着上去一抬脚,狠狠踹在哥哥的小腿上,踹完扭头就跑。
哥哥疼得“嗷”一声,赶紧蹲下揉腿,冲着妹妹背后嚷嚷道:“他李盎就是乱臣贼子!他都打到稻香城了你还维护他!是不是等他把我们都杀了,你才能醒悟?”
“我不听!不听!”英娘捂住自己的耳朵,埋着头冲回了闺房,一边大哭,一边在心里默默祈祷,他们家不要离开稻香城,她的摄政王大人快点来接她。
也许上天听到她的祷告,英娘一家最终没有走成——稻香城城守为了彰显自己的信心与决心,不允许城里的居民离开——相比家人的忧心忡忡,英娘高兴到简直要蹦起来了。
后来,李盎的大军压境,却连着吃了几场败仗,胜利的消息让还留在稻香城的众人都稍稍松了口气,然而还没等这口气送到心底,稻香城就被忽然破了城。
谁也说不清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只听说守城骑兵里出了事,中邪一样互相厮杀,逐渐蔓延到整个守城军,最后虽然把骚动按下去了,却弄得草木皆兵、人人自危。
就在这个当头,李盎一方趁机攻城,虽然在城守的组织下,进行了艰难的反抗,最后以惨烈的代价守住了危危可及的城墙,但明眼人都明白,人心涣散的稻香城撑不了多久,一切早已成定局。
战争还在继续,稻香城全城提升至最高警戒,所有十六到三十岁的男人都被征召上了城墙,英娘的阿爸和哥哥也不例外。
傍晚十分,第二次攻城战开始了,英娘的阿妈不放心丈夫和儿子,收拾了些吃的喝的、金银细软全都塞给英娘,然后把她领进地窖。
“你躲在这里等阿妈,记住,不要动,也不要出声,无论听到任何声音都不许出来,知道吗?”女人的表情十分严肃。
英娘这还是第一次在一向都温柔贤淑的阿妈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顿时被唬住了,抱着小包袱乖巧地蹲在地窖的地上。
女人叹了口气,表情柔了下来,也蹲下身,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乖,等阿妈带着阿爸和哥哥来找你,好吗?”
英娘使劲点点头。
女人不由露出一个怜惜的微笑,紧紧搂住她,低头在她额心上亲了亲。
有什么液体滴在英娘的脸颊上,带着泌进心底的冰凉,她忽然感觉有些惊慌无措,伸出小手轻轻拽住阿妈的裙角,然而女人已经决绝地起身,英娘的小手拉空了。
女人转身,走上楼梯,关上了地窖的门,光明也随着那扇门一点点消失不见。
这是英娘最后一次看见自己的阿妈,直到很多年后,她依旧能清晰的记起那时的彷徨与无助,还有那种可怕的、能撕裂心肺的痛苦。
英娘抱着小包袱坐在黑暗里,地窖里静的仿佛能听见时光流过的声音,时间仿佛也被这浓郁的黑暗拉长了好几倍,显得格外难熬。
她自己的心跳很响,“砰砰砰——”,每跳一下,都会有种惊心动魄的孤寂涌上心头,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这种空洞的感觉很可怕,让她不由胡思乱想,一会儿怀疑阿妈能不能找到阿爸和哥哥,一会儿又绝望地想自己是不是被家人抛弃了……如此这般臆想了半天,全是让她悲伤暴躁的念头。
为了缓解内心的烦躁,她在心底默默数心跳来打发时间,然而她没上几天私塾,数着数着就卡壳了,只得被迫停下,这时候她倒是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好好跟夫子学习,也不知道等一切都结束后,她还能不能去私塾把课都补上。
这次一定要好好和夫子道歉,然后认真学习!
可惜这个小小的决心没有让她振奋多长时间,小姑娘很快就忍受不了了,蹲坐在地上小声地抽噎着,泪水在脸颊上肆意流淌,她在心底无声地呐喊着“阿妈、阿爸、哥哥快回来,英娘以后都乖乖的,不惹你们生气,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就在不安与悲哀要将她压垮的时候,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从她头顶上传来,地窖震得颤抖了一下,头顶上有尘土簌簌落下,英娘吓了一跳,正要站起身,又听见一连串密集的巨响,声势骇然,所幸不在她头顶上。
英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被吓得捂着耳朵躲在地窖更深处,过了许久,那声响终于完全消失了,她这才敢慢慢爬起来。
“我要去找阿妈,外面太危险了。”她这样告诉自己,然后犹豫着推了推地窖的门。
刚刚发生的灾难让地窖的门摇摇欲坠,就算小姑娘劲小也能推开,把濒临解体的门移开,英娘慢慢从地窖口爬出来。
第一眼,她差点没认出这是自己的家,满眼都是残烟滚滚、血迹斑斑的残缺尸骸——她的家被一颗攻城爆破石击中,已经完全变成废墟了。
呛人的硝烟挟裹着厚重的血腥味,很多房子都燃起大火,物件与肉块烧焦的糊味一直在鼻端盘旋。
直到此时,英娘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战争,明明白白体会到了什么是战争!
忽然有喧哗声响起,她抬眼,从已经倒塌的墙壁看向城门的方向,透过还未燃尽的火苗,她看见一些拎着武器,穿着统一制服的士兵从那个方向兴冲冲地涌来。
那不是他们的守城士兵,稻香城被攻破了!
“阿爸!阿妈!”
英娘尖叫一声,提起裙摆就往城门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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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香城一攻陷,雅妮就挽起柒汐,迫不及待的要去逛街,弄得柒汐哭笑不得。
“别闹,城里这正打仗呢,哪有商人有心思卖东西啊!”
“哎呀,谁让你买东西了,快去抢战利品,这城是可是咱们主攻打下的,干嘛要让李盎那个铁公鸡好处尽得!”雅妮跃跃欲试。
“战利品?不想去……”
“走啦,听说这稻香城很富裕呢,去晚就没有了!”
没办法,柒汐拗不过雅妮,只好随她去了稻香城。
此时正是胜利者的盛宴,一路上她们不断能看到有士兵在城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柒汐有些看不下去了,正气冲冲要上去阻止,却被雅妮拉住。
“你忘记了吗?”雅妮微微笑着,碧色的双眼里却一片冷漠,“他们和我们不一样,不要入戏太深了,柒汐。”
不一样吗……
看着周围那一张张或邪肆狂妄、或惊慌绝望的脸,柒汐抿着唇,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
就在这时,她忽然看到两个衣衫不整的士兵拉住一名十多岁的小女孩,正狞笑着撕扯她的衣衫。
柒汐不由勃然大怒,上去两脚将士兵踹开,那两名士兵已经杀红了眼,完全被恶念占据了心神,嚣张地叫嚷着“敢反抗就杀光你们”,然后连柒汐和雅妮都想扑倒。
“大胆!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我们是谁!”柒汐一个横扫将他们踹倒在地,赶紧将裙衫凌乱的女孩掩在背后。
那两名士兵被这一摔回过神来,爬起来一瞧竟然是两位神使,顿时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哀叫道:“原来是神使大人,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别和小的们计较啊!”
柒汐最看不上这些欺辱妇女的人渣了,特别是这女孩还这么小,他们也下得去手!
她阴沉着脸正要开口训斥,就觉得后心口一凉,什么锋利的异物刺破了她的肌肤。
还好她及时反应过来了,快速移位,才避免被刺穿心脏死于非命。
柒汐愕然看向女孩,却见对方满脸的仇恨,娇美的脸庞扭曲着,她的手指小幅度的颤抖着,素白的手指紧紧握着一把小巧的匕首,刀柄上还嵌着宝石,看起来装饰性多过实用性。
她是那样的用力,以至于指关节都泛着白。
“呸!侵略者!”女孩狠狠啐了她一口,像是用尽全身力气绝望地嘶吼道,“谁用你假惺惺!还我阿妈!还我阿爸!还我哥哥!你们这些恶魔!刽子手!我诅咒你们!”
说着决绝地一抬手手,将那把还沾着鲜血的匕首深深插进了自己的喉咙里。
柒汐沉默了,眼睁睁地看着女孩在地上痛苦挣扎着,因为匕首割断了声带,她再也发不出声音了,然而直到死亡降临,她的视线自始自终没有离开柒汐,那双眼睛里还凝固着强烈的痛恨,还有对生得渴望。
最后一丝天光终于落回了大地,夜的帷幕掩住了稻香城的苦难,也掩住了发生在其中的罪恶。
“想不想让我救她?”默默站在一旁的雅妮忽然开口问道。
柒汐转头看向雅妮,大小姐俏丽的脸庞在火光中明暗不定。
她轻轻笑了声:“现在……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