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轱辘转停到学院门前,辟开一条道,邵靖恒身姿笔挺站在马车旁,面容淡淡,点漆的眸子动了动。
展眠,李静娥都没有来。
他垂下眼,转身准备走进马车。
“师兄!”清脆的声音由远及近,展眠小跑而来,明亮的黑眸聚着光,“方才有点事,来晚了些,静娥这次不同我们回去,我也就想留在学院里,否则她就一人待在宿舍了。”
邵靖恒点头,从腰间取下自己的钱袋,示意展眠拿去,“多保重,有困难写信。”
展眠摆摆手,“师兄,银子你自己留着用吧,学院里用不上什么钱的。”
忽而想到方辞舟,她又犹豫了,盯着那钱袋,好像也用得上?
邵靖恒上前一步,将钱袋的挂绳扯开,从展眠的脑袋套下去。
钱袋就这样稳稳挂在展眠脖子上,她伸手掂了掂,还挺沉。看着无甚表情的大师兄,心中一暖。
刚开年离开浮霜谷,在学院门口与师兄道别的时候她满脑子都想着过新鲜日子,完全没有不舍之情,这次只与师兄同待一月,却比以往十几年中的每一次分别都要舍不得。
她可以自由地在学院追寻自己想要的,师兄却不得不回去操练弟子,处理浮霜谷的事务,只因他是大师兄,肩上扛着责任。
他不过也才二十岁,但好像一直都在为她遮风挡雨,为她前程的铺路。若真要论起来,以后她才是浮霜谷的主人,师兄现在就像是在给她打杂......
想到此,展眠有点难受,这时候邵靖恒却摸了摸她的脑袋,露出很淡的笑意,“别多想,在学院好好学习,万事有家。”
展眠愣了愣。
许久没见大师兄笑过了。
她也露出笑容:“好,师兄保重。”
邵靖恒再抬眼看了看,确认李静娥不会来了,收回视线,走上马车。
车夫吆喝一声:“少侠可坐稳咯!”
车夫一扬马鞭,重重抽打在马儿身上,马儿仰头嘶鸣,蹄声哒哒,带动着车轱辘转起来。
正是午时,带着些许暖意的微风拂面吹过。
忽见一道黛蓝色身影飞檐凌空,快速掠来,直朝那马车而去,待展眠看清那身影,忍不住一笑。
果然还是来道别了。
马车刚行驶的速度不快,几下便被李静娥追上,车夫忙拉了缰绳停下,笑眯眯地朝帘内道:“少侠,有位姑娘找你。”
邵靖恒想也不想便撩开帘子下了马车,还未看清人就已道:“李姑娘。”
李静娥赶得急,呼吸不匀,与邵靖恒四目相对,眼神复杂。
邵靖恒看到她额头细细的汗,看到她被风吹到脸上的碎发,看到她动了动了的睫羽,心底轻颤了下,再次出声:“......李姑娘?”
两人立于马车前,相隔不到两步的距离,车夫在他们身后淡笑着,颇为惬意地往后靠了靠。
李静娥垂眼又抬起,似是下定决心,拿出一个暗紫色的锦囊递到他面前,轻撇开眼,“若邵公子不嫌弃,便......收着吧。”
邵靖恒静静凝视她片刻,没有问锦囊中装的是什么,伸手接过,“多谢李姑娘。”
二人指尖不小心相碰了下,俱是很快收回手。
不知是因赶来热着了,还是因别的什么原因,李静娥双颊染上淡淡的绯红,她自己也感觉有些烫,声音低到不能再低,“此次一别,不知何时才能与邵公子再见。”
今日一过,他回到浮霜谷当他的大师兄,而她只能继续留在武侠学院,三年之后,终会再回到苍梧岛......
自此一别,两人几乎再无相见的可能。
李静娥后悔跟着展眠去了浮霜谷,后悔遇见邵靖恒,后悔上山被他救下,这突如其来的悸动让她后悔不已。她背负师命,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师门的牵绊注定让她无法肆意人生,注定让她和邵靖恒成为两个世界的人。
她本打算今日就待在宿舍哪儿也不去,可听到展眠那句话后,她还是忍不住想要过来道个别。
忍不住,将自己的贴身之物赠与他。
忍不住,开口说出刚刚那句话。
越是想,心里越堵。
“李姑娘。”邵靖恒喊了声她。
“有缘自会再见。”他道。
“一定会再见的。”
......
李静娥回到学院门口,仍有些失神,风早已将她脸颊的绯红吹散,面色有几分惘然。
他说......一定会再见的。
展眠一直等着李静娥,以往话本看多了难免留下后遗症,脑中想着那些痴男怨女私奔的场景,嘴上调侃道:“既然这般舍不得,为何不干脆坐进马车里随他去了?”
李静娥还没回应,一道男声就响起——
“哎呀辞舟,今日我便随你去了~”
温明赋表情贱兮兮的,和方辞舟一起走过来。
李静娥瞬间恢复冷冰冰的神色,连个眼神都懒得给这个无赖。
展眠摸摸脖子上挂的钱袋,心想待会儿再给方辞舟好了,这会儿被静娥看到,肯定会阻止她,而且这银子还是师兄给的......算了算了。
方辞舟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唇角轻扬:“月假学院没有门禁,待在学院里实在无聊,展姑娘不如同我们出去玩玩?”
展眠听着很心动,来盛京这么久,倒真是一次都没有去街上玩过,上次偷溜出去被邱老师逮住了,这回正大光明出去岂不快哉?
展眠:“去!何时出发?”
方辞舟笑:“何时都行,依展姑娘的。”
小姑娘是跳脱的性子,李静娥没理由拦着,只是始终不放心小姑娘单独和这两个心怀鬼胎的少年待在一起,忍了忍道:“我也去。”
展眠自然乐意,“这便更好,人多热闹。”
方辞舟似笑非笑地看了李静娥一眼,这位李姑娘莫不是同邵靖恒待久了,母鸡护犊子似的护着展眠,他是什么洪水猛兽吗,值得他们这样忌惮。
李静娥被他的目光惹得很是不快,嫌恶地拧了下眉。
方辞舟还没小气到同女子计较的地步,无所谓地移开眼,看着正好的天色,心情愉悦,“若是两位姑娘没什么需要收拾的,这会儿便出发吧。”
学院外的人群络绎不绝,加上放假,临近的街道上还有许多眼熟的弟子,有的是出来玩,有的则是背上行李回家的。
商贩密密麻麻,正是吃午饭的时候,街边坊间都飘来食物的香气,展眠深吸一口气,双眼放光,“好多美食,先从哪家开始呢?”
方辞舟慷慨道:“展姑娘尽管落座,我请客。”
温明赋瞥他一眼:“……”
花别人的钱请别人吃饭?
好在展眠肠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大方走到一家卖排骨汤的门前坐下,瞄眼菜谱一连报了许多个菜名,完了道:“都要一份,多谢老板。”
排骨汤店老板做的是小本生意,还没遇到过这么豪气的客人,当即笑容满面,客客气气地说:“客官稍等,片刻便好。”
不一会儿老板便端着个大托盘,一样样地上菜,四人面前都有一份招牌排骨汤,其余的便是一些小菜。
几个少年人在一起就没那么讲究,展眠先拾起筷子,“大家开动吧。”
展眠刚夹起一块排骨准备送入口中,一辆官车鬼撵似的从街头奔来,带起一片灰尘,将她浓白的排骨汤变成了泥渣汤……
展眠低头,半边脸隐藏在阴影之中,嘴角沉了下去。
另外三人皆是感觉周遭冒出了一阵寒气,方辞舟精准发现这气息是从坐在对面的小姑娘身上散发出来的,再一看她的排骨汤,瞬间了然。
一直以来方辞舟都觉得展眠是个好脾气的,被他坑了不生气,他装几下可怜还能博得她的同情,也不知……
展眠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心道不能生气要稳重形象要良好千万不能做出当街发火的……她一拍桌子,震得桌角抖了抖,整个人窜起来,两眼带火地怒视着那被石子卡到轮子暂时走不动的官车,用比平时高了几个调的声音道:“赔——我——的——汤!”
方辞舟诧异了下,原是个有脾气的。
展眠一步一步走到那官车前,单手将还在发懵的车夫抡了下来,再一掀帘子,怒意沉沉道:“你出来!”
温明赋伸长了脖子看,心底微惊,果然虎娘们就是虎娘们,就算乖顺了一段时日,他也不该忘记她当初是怎么把方辞舟撂倒在地的!
车内坐着的是宰相府谋士,刘能。
他惯来行事嚣张,仗着有宰相孙灏撑腰,时不时就会在盛京繁华的街上来一段飞车表演,也没人敢说他半个不是。
他还想发火骂车夫不会驾马,帘子就被人掀开。
眼下被一个小姑娘盯着竟然犯怵,正欲骂出口的话卡在嘴边,硬是蹦跶不出一个字来。
展眠冷冷淡淡地看着他,质问:“街上这般多人,你为何不叫车夫慢一些?”
刘能:“我……”
展眠打断道:“你可知我的排骨汤被灰尘蒙变了颜色?”
刘能:“你……”
展眠瞪眼:“多少人吃不起饭,就因为你,我又浪费了一碗粮食!”
刘能:“可……”
“你闭嘴。”展眠颇有些委屈的陈述,“就是因为你,我还当街发火了,若以后当了武林盟主,被人认出来讲出这一段,我的高人气度还要不要啦?!”
刘能:“…………”
行,都是我的错。
最后展眠亮出了自己乌黑发亮带着倒刺的流星锤,阴沉沉地道:“你赔不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