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大雪。
松国北边的土地犹如裹了千层鹅毛的白毯。
一处挂满雪衣的山林中,平坦的地面忽而被踩了一脚,留下深深的坑印,随之响起了少女稚软清脆的声音:
“中了。”
只见一只腿部中了羽毛箭的黑野猪跌在雪地上,发出几下呜嗯的声音,两只眯眯眼光芒渐暗,腿一蹬,没了生息。
少女转身,露出一张圆润的小脸,柳眉弯弯,杏眼中带着笑意,鼻子小而挺翘,周围的雪色将她的皮肤衬得白皙,唇色带了些淡淡的红。
少女乌黑的头发高高竖成马尾,身上挂着一件纯黑的棉绒长衫,她从略长的袖子中拉扯出雪白的手,朝着一个方向挥了挥,高兴道:“师兄,你的箭可真厉害。”
被称作‘师兄’的是一位同样身穿黑衣的青年,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剑眉冷目,面容俊逸。但他浑身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即便是面对少女如此夸奖,也只轻点了下头,径直走去,用绳子捆上野猪,淡淡道:“回去吧。”
少女似乎对他这副模样习以为常,没再说什么,笑着跟上他的脚步。心中想着,今年又可以吃到香喷喷的腊猪蹄了。
二人行至结了冰的湖面上,再顺着石头往上拐了个弯,从高高悬挂的吊桥上走过,进入山涧,不多时一处谷地便露了头。
此处的谷地有罕见的高山,山底可见四位身穿统一黑衣的青年,见到二人,恭敬地行了礼:“大师兄,小师妹。”
这四人乃浮霜谷轮值驻守的弟子,而方才的青年和少女,分别是谷主的亲传大弟子邵靖恒,和谷主千金展眠。
邵靖恒朝四人点了下头,迈步走开,在后面的展眠朝四人眨了下眼睛,模样古灵精怪:“辛苦四位师兄了。”
四人对上小师妹甜甜的笑容,顿时红了脸,挠了挠后脑勺,慢吞吞道:“不辛苦。”
他们这位小师妹生得水灵,性情活泼,也不自持身份端架子,平日里同他们玩得开,私底下不知多少师兄弟爱慕她,但大家都不去捅破那层窗户纸,都觉得看着小师妹一天天成长就很满足了。
待展眠走后,四名弟子还偷偷望去几眼。
二人回到谷中,邵靖恒拖着黑野猪去了伙房,展眠则穿过弟子练武的大坝,到自家爹娘的屋子前推门而入,兴致昂扬道:“阿爹阿娘,今日一过,我便十六岁了,什么时候才能当武林盟主啊?”
谷主展城和夫人封雪扭过头来,看着自家女儿,神色复杂。
展眠打小喜欢看话本,对话本里行侠仗义剑走江湖的大侠崇拜不已,因此立志长大以后也要做那样的风云人物。在此之前,她的爹娘都告诉她,她年纪太小,让她再等等。
夫妇二人没想到,等到十六岁了,小祖宗也没打消这个念头。
要知道在松国,武林盟主的位置一般人都不愿意去坐。武林的风光已过去几十年了,当年万人争抢的位置也落了灰。那时武林盟主的位置意味着一统江湖,万人敬仰,而现在,坐上那位置的人,只能收到一大堆待处理的烂摊子。
因着武林的没落,现下就算将各家小辈全拎出来,也没几个喊得出名号的。但不巧,展眠就是其中能喊出名号的那一个。
她天赋极佳,习武之路畅通无阻。三岁熟记各家功法,八岁便习得水上漂,十二岁将金刚观的少观主狂扁了一顿,对方还不敢回头报复。现下十六岁,抡得一手流星锤,在浮霜谷的同辈中,除了大师兄邵靖恒,再难寻敌手。
所以,她想当武林盟主,除了需要再积攒点江湖威望外,好像也不是那么困难。
展城轻咳一声,面容变得相当严肃,想拾起自己做父亲的威严,端着声音道:“阿眠,武林盟主是要挑起重担之人,并非你所想的那么简单,听阿爹一句劝,歇了这心思。”
展眠挂在嘴边的笑意正盛,乖巧道:“那好吧,我听阿爹的。”
心里却想,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歇了这心思。
展城见她这般听话,心中略有欣慰。
封雪却比谁都了解自己的女儿,见她笑容灿烂,眼中却透着一股倔劲儿,就知道她根本没把话放在心上。忽然想起今日展眠有外出,于是转移话题道:“今天和你师兄出去可有收获?”
“有。”展眠闻言双眼亮了亮,“师兄射中了一只大野猪,肥得很,这会儿应当已经宰了抹上盐巴了。”
可惜的是,伙房的厨子说猪蹄要腌上半月才入味,是以这肥得很的大野猪没有出现在年夜饭的饭桌上。
这会儿饭桌上有四人。展城、封雪、邵靖恒和展眠。
以往每年的除夕夜,都是四人一起过的,展眠瞧了眼端坐着的大师兄,不明白为何大过年的他脸上也不见一点喜色,平静得像今日路过的那结了冰的湖。
大师兄是阿爹在湖边捡来的孩子,阿爹阿娘不曾亏待过他,吃穿用度都是按照她的标准比着来的,甚至比她的更好。
她有时候都怀疑大师兄才是爹娘亲生的。
展城先拿起筷子,展眠知晓是可以用饭了,注意力放在了饭桌上。
一盘盘珍馐佳肴摆在面前,鱼和肉都泛着油亮的光泽,展眠正想动筷,耳朵动了动,一道破风声擦过耳边,她伸直手肘,下一瞬筷子上便夹住了一封纸条。
邵靖恒的目光落过来,她的身手越发快了。
展眠取下纸条,递给展城:“阿爹你快瞧瞧,是谁给我们拜年来了?”
纸条角落写有四个细小的字:展城亲启。
展城盯着那四个字看了会儿,他认得这字迹,拆开纸条的手顿了下,只扫一眼,眼神变得重了些。
封雪看他的模样,忙问道:“写的什么?”
展眠眨巴了下眼睛,里头也满是好奇之色。
展城将纸条放到桌上摊开,静默半晌,道:“……欧阳冀和司马隽重出江湖了。”
封雪听了后,先是一愣,后大为吃惊。欧阳冀和司马隽?这两人当年可是闻名武林的两位大手,连圣上都要恭请的人,他们的名字别提多如雷贯耳了。
当年这两人在风头最盛时退隐,引得旁人纷纷猜测,猜来猜去,最后流传出这样一则退隐缘由:武林中人烂泥扶不上墙。
意思大概是,后生小辈尽是咸鱼,根本带不动,所以放弃了。
算着二人的年纪也该有近五十了,怎么会选择在这时候复出?封雪琢磨不透,她觉着今年的武林也一片死气沉沉的啊,是什么引了那二位出来?
展城指节轻叩桌面,缓缓道:“欧阳兄道不甘武林没落,同司马兄修了座武侠学院,从今日起招生,年一过便开学。”
封雪神色疑惑:“却为何送信至我们浮霜谷?”
她想了想,忽而恍然大悟,展城瞥了展眠一眼:“还能为何?阿眠声名在外,被惦记上了。”
欧阳冀和司马隽的意图太显而易见了。先招揽些有名的小辈撑场面,如此便能吸引更多的年轻孩子报名,实现他们复兴武林的‘伟大’抱负。
展城轻哼一声,老大不小了,还整年轻人那一出呢。
展眠听明白后,唇角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捻着筷子飞速地给爹娘碗里夹菜,不一会儿两人的碗就堆起了小尖,见状才满意收手:“阿爹阿娘,我可以去武侠学院吗?”
二人看看碗里的菜,又看看她满是讨好意味的笑脸。
……拒绝的话说不出口啊。
展眠又巴巴地望着邵靖恒。
邵靖恒神色不变道:“师父师娘,师妹正是气盛的年纪,约束不得。”
向来惜字如金的大师兄也帮着她说话,进入武侠学院的事情便没跑了!展眠当即兴奋地多吃了两碗饭。
年一过,展眠就催着爹娘给自己报了名,自此每天都期待着开学的日子。
千等万等,终于等来了二月。
这日展眠手脚并用地收拾着行李,如同撒欢的小野马,恨不得立即冲出浮霜谷,迎接自己的新生活。
站在旁边的夫妇默默看着女儿兴奋的模样,心下微痛,最后还是封雪先开了口:“阿眠,在外记得给爹娘写信啊。”
展眠满眼冒着光,手一抬,将行李挂在肩上,连看都没看二人一眼,直朝外飞奔而去,留下一串敷衍的应声:
“知道了知道了。”
夫妇二人:“……”
我看你知道个屁。
武侠学院设在盛京,盛京也在北地,浮霜谷离盛京并不远。
但夫妇二人担心小女儿,执意遣了邵靖恒送展眠,邵靖恒不觉麻烦,倒是展眠哼哼唧唧道:“我都这么大了,阿爹阿娘还当我是小孩子呢。”
邵靖恒不答她的抱怨,尽职尽责地将她送至盛京,穿过热闹的街市,来到学院大门前。
展眠个子不高,头顶只到邵靖恒的胸口处,抬头望了望修了高栅栏和厚围墙的学院,眼中光芒大绽。
正想放一番豪言壮志,身旁突然有人嚷嚷道:“报道还剩半个时辰,再晚便入不了学了!”
展眠一听,这还得了,立马道:“师兄,你回去记得替我给阿爹阿娘报个平安。”
邵靖恒知晓她等不及了,轻点头:“你进去吧。”
展眠飞速钻进了拥挤的人群之中。
她瞧见一处有人排队,猜想那儿便是报道之处,匆忙赶去。
她的速度之快,引来了许多人探究的目光,再然后,众人就见那横冲直撞的的黑衣少女跟一人撞了个正着。
“砰——”
“嘶……”
展眠呲着牙揉了揉脑门,这次委实撞疼了她。
抬眼一看,她面前的少年面色苍白,看起来很虚弱的样子,正低着头注视她:
“你撞伤我了,赔钱。”
展眠一愣,而后见他确实弱不禁风的模样,倒真像是被自己撞出了毛病,又着急去排队,想也不想地掏了腰包:“要多少?”
少年道面不改色道:“黄金一万两。”
展眠手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