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熠盯着那份海外账单,粗声呼出几口气。很快,他抬起头,几乎是眼神阴郁地看着王睿力:“你的意思,还不止这一份证据?”
“第二份证据,其实,我也是近期才收到的。”王睿力拿出手机,点开一段视频,给夏熠看,“线人那边传过来的。”
这个视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角度录的,视野晃动得非常厉害。视频里,明晃晃的灯光割裂黑暗,打在人身上对比度异常强烈。即便如此,夏熠依然能从画面里一眼认出,那是邵麟。他听着背景里呼啸的风声,突然意识到这是在一艘船上:“这是——”
“蓬莱公主号。”
夏熠诧异地睁大了双眼。
摄像头外,有个男人把一把枪塞进了邵麟手里:“选吧,心理学家。”
邵麟的目光掠过一片扇形区域,最后定格在了摄像头方向。他几乎就是看着摄像头,缓缓举起了□□,面无表情:“行了,别演了,泄密的人就是你。”
“你开什么玩笑?!”摄像头突然开始疯狂晃动,拍摄位似乎情绪激动地开始大声争辩。
视频里嘈音一下子变得很大,而由于摄像头疯狂晃动,所有色彩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了。随后,便是震耳欲聋的一声枪响,画面天旋地转,最后旋转了九十度,变成了白色的船舷,甲板起伏,边上有人影走动。
夏熠这才意识到,摄像头应该是以胸针或者什么形式别在了拍摄者的胸口,而那一声枪响之后,这个人就倒下了,才会拍出这样的画面。
视频到此处戛然而止。其实整段录像并不长,一分钟都不到,夏熠反复看了几遍,大脑一片空白。
半晌,他才挣扎着捋清思路,疑惑地开口:“这是你们派去的线人?你的意思是,当年在船上,确实有线人向警方告了秘,而邵麟杀了你们自己的线人?这是线人死前录制的视频——结果,你们现在才收到???”
“我其实并不知道当年船上的卧底是谁,其实,除了联络人,谁都不知道。”王睿力摇了摇头,“我们也是从联络人那边获得的二手信息。”
夏熠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蓬莱公主号早就结案了,光凭这么一个视频,其实也不能断定什么。”王睿力摇了摇头,“我的意思,只是——你未必有你以为的那样——了解这个人。”
“不过,你也不必觉得难过。当年我们审了邵麟足足三个月,什么手段都上了,测谎仪一路绿灯。要不是看到这段视频,我也不知道曾经还发生过这种事。”
“我很抱歉。”王睿力收拾好材料,脸上又恢复了他一贯的冷漠。他拍了拍夏熠的肩:“你先回去休息一下,郑局说了,放你两天假。”
夏熠茫然地眨了眨眼。可现在,“家”却成了他最不想回的地方。
哈崽还在警校培训,夏熠一个人在沙发上从傍晚坐到了凌晨,灯也没开,饭也没吃,仿佛变成了黑暗中的一尊雕像。
将近一年的时间。
整整将近一年的时间,这个公寓从邋遢单身狗到充满了生活的气息,就连那盆可怜兮兮的仙人掌头上都冒出了一朵粉色小花。这个房间的每一寸呼吸,都染上了邵麟的气味。夏熠茫然地对着空气伸出手,又握空了一个拳头。
在过去无数个、组成了“时间”的瞬间,他明明,就在这里的。
邵麟弯腰收拾沙发的样子,带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或者就只是穿着睡衣,赤着脚,盘腿在豆袋上看书的样子。夏熠突然想起,甚至就在不久前,自己还坐在那张椅子上,厚着脸皮向父母吹嘘自家媳妇,筹划着一家人见面。就连到时候见面,要点什么菜,他都已经在心底盘算好了。他又想起了那天车里,那个炽热、温柔又绝望的吻。夏熠突然眼眶通红,鼻腔又酸又胀,像是在泳池里狠狠吸了一口水。
邵麟你怎么敢——
邵麟你怎么能?!
夏熠的目光落在茶几桌上,那里放着他今年的生日礼物——邵麟送他的灰色小骨头ai。夏熠泄愤似的,抄起ai就往地摊上一丢。
灰色的ai滚了滚,塑料外壳磕了下来,但机体并没有遭到破坏,只见ai头顶红光亮了亮,突然发出了邵麟的声音:“不要乱扔东西!”
夜深人静的,夏熠差点没从沙发上蹦跶起来。他见鬼了似的左顾右盼一圈,这才确定了——邵麟的声音确实是从ai喇叭里传出来的。
夏熠瞪圆了双眼,对着ai又喊了一声:“邵麟???”
男人温柔的声音带着笑意:“嗯?”
“你你你能通过这个和我说话吗?”夏熠一下子激动了,扑过去捡起被自己摔飞外壳的骨头ai,像是什么宝贝似的抱进怀里,“咱们现在可以即时通话?”
喇叭里的声音依然很温柔:“不是,我是录音。”
夏熠骂了一声脏话,气得再次把ai摔在地毯上:“我艹!一声不吭地跑了,就拿这么个傻逼玩意儿糊弄老子!你特么的是人吗?啊???”
邵麟的声音再次一个字一个字地蹦了出来:“我不是人。我是人工智能。”
夏熠:“……”
长夜漫漫,有这么一个小东西总算是聊胜于无。夏熠重重地一吸鼻子,又把灰色骨头ai抱进怀里,仔细把塑料壳子又给按了上去:“那你给我说说,你还录了什么?”
ai:“冰箱里有蔬菜,记得吃了。”
“别整这些有的没的,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你身边。”
“放屁,我说邵麟在哪里???”
“我想了好久……”ai再次温柔开口,像极了邵麟躺在他身边时的耳语,“或许每个人终其一生,奔赴的终点都早已注定。你从哪里开始,注定就会回到哪里去。夏熠,你不要难过。”
“艹,你费劲心思,整了这么一个幺蛾子送我,”夏熠气得咬牙切齿,“就是为了说这些有的没的,啊?你花9998特么就为了给我录遗言啊?你这遗言够贵,都特娘的够在我老家买块坟了。你还录了什么,有没有什么有用的?比如你去了哪里?你想干什么?你给我点线索啊求求你了!”
也不知是不是夏熠语速太快,ai一时间消化不了,半晌蹦出一句:“要不你多喝点热水?”
夏熠忍住第三次摔ai的冲动,低声骂道:“我艹尼玛的王八蛋!”
……
邵麟走到甲板上,一手撑着栏杆,向西望去。
四处都是茫茫大海,肉眼什么都看不到。那艘船不大,在浪里颠簸得很厉害,仿佛是二十四小时上下不停的过山车。两天时间,邵麟差点没把自己的肠子给吐出来,这会儿面无血色,嘴唇青白。
矮个子男人畏手畏脚地递过一根中华:“大、大哥,您抽烟吗?我出来的时候急,随身就带了俩,您要是晕得难受,小的全拿来孝敬您了——”
邵麟眼皮都没抬一下,漠然打断:“不抽。”
那男人尴尬地收了手,半晌,才憋出一句:“我真没想到,罗洋那天杀的竟然勾结警方钓鱼,我看他别换肾了,死了算了!哥,这次能逃出来,还真是全靠您了。”
“顺路罢了。”
从燕安出发之后,他们又转了三次船——游船,换货船,再换渔船——倒是一路畅通无阻。
“来了,来了!”甲板上,张先生突然一声欢呼,指着远处的一架银色直升飞机,兴奋道,“再出去就是公海了!”
再出去就是公海了吗?
邵麟心底突然一阵恍然。
他低头看了看手机,没有信号。
直升机接了他俩,有个带着墨镜的男人,拿枪抵着邵麟脑门,逼着他把身上所有东西都丢进了海里,就连一包晕车药,半块巧克力都没有放过。最后,他还用各种仪器,对着他全身上下的皮肤都探测了半天,以确保他没有携带武器与定位器。检查完毕,直升飞机再次往东南方向飞去,两个半小时后,在一艘银色的大船上落了下来。
甲板上已经有人在等他们了——四个持枪的男人,中间围着一个戴墨镜的小姑娘。“张胜男”穿着一身黑纱长裙,以一个颇为婀娜的姿态靠在栏杆上,裙摆与头发在空中猎猎飞舞。
邵麟刚下飞机,径自往她的方向走去。
“好久不见啊,”女人咯咯笑了起来。她好像故意恶心人似的,又奶又甜地喊了一声“邵麟哥哥”。
“咱们就不寒暄了,我直接点。”邵麟脸色苍白,但眼神冷得像刀,一字一顿地问道,“贺连云在哪儿?我想见他。”
小姑娘模样的女人这才敛色,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哦?你是怎么知道的?警方已经发现了?”
邵麟眼底闪过一丝戏谑:“我人都来了,总得拿出点合作的诚意。我盲猜的,警方还不知道,如果你担心,为何不去问问那个帮你替换了贺连云dna尸检样本的实验员?”
女人对身后保安使了个眼色,两个男人带他去了船上三层的一个船舱。
那个船舱十分宽敞,里有着采光极好的落地窗,不久前“惨死于火灾”的心理学教授坐在旋转皮椅上,缓缓转过身,双手十指交扣放在腹部,似笑非笑地看向邵麟。
比起上一次见面,他似乎又憔悴了几分,但那刀刻过的五官依然锋利而凉薄,带着一丝阴郁的威严。
“你早猜到了我没死?”男人缓缓开口,嘴角扬起一丝没有温度的弧线,“是在哪里出了纰漏?”
邵麟怔怔地看着他,深吸一口气:“纰漏说不上。只是我按照你被‘张胜男’烧死的这个逻辑,遇到了太多无法解释的问题。”
“贺宅起火这个案子,最让我觉得奇怪的,是‘张胜男’——到底是怎么离开小区的?”邵麟顿了顿,“你的车牌进入小区后,我们排查了所有离开的车辆与行人。保安没见过小姑娘,的士司机没见过小姑娘,剩下的车辆都是小区注册过的,出去了又回来,没有一辆有问题。”
“这个小区保安非常好,我实在想不出,‘张胜男’到底是怎么离开小区的,所以我决定退一步思考,摒弃一切先入为主的猜测——如果‘张胜男’从来就没有进过小区呢?那自然,不会有任何人在纵火前后见过她,还给她提前跑路创造了完美的机会。”
贺连云脸上的笑意真了几分,他抬起食指拇指捏了捏自己下巴,饶有兴趣地说道:“然后呢?”
“其它都是一些小细节。比如,你的鞋柜。你当天穿过的那双鞋,鞋尖是朝上的。碰巧我之前去过几次你家,足够了解贺教授你——但凡你在外面穿脏了的皮鞋,鞋尖都是朝下的——只有那些重新清洗、刷过油的鞋,才会鞋尖朝上。”
“哦?观察得这么细致。”贺连云点了点翘着二郎腿的脚尖,“我听了很感动啊。”
邵麟讽刺地笑了一声:“贺老师是个讲究人。不过,当时我只是觉得奇怪,也不以为意。然后,我在你家发现了你的公文包,却没有找到你们在肯德基买的儿童套餐玩具。可明明离开肯德基的时候,那个玩具就在你的口袋里。如果你与‘张胜男’,在那天晚上都没有回家,而是有一个不熟悉你习惯的下属,穿着你的皮鞋,拿着你的公文包,开着你的车,还带着一具尸体去了你家,设了定时纵火,再穿着尸体的鞋子步行离开——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我就说,你待在公安是真的可惜了。”贺连云笑着摇了摇头,伸长了手去按墙壁上的铃。即刻,一个黑皮肤的东南亚美女端着一枚银盘走了进来。银色的圆盖子一掀,里面是一块血淋淋的牛排,配着烤土豆与蔬菜沙拉。
“来,也到饭点了,咱们俩一边吃一边再聊。”贺连云对服务生打了个响指,“给这位先生也上一份,牛排要三分熟。”
不待邵麟开口,漂亮姑娘就一点头,笑靥如花地退了出去。
邵麟本就晕得难受。方才为了不输气势,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可这回见到那还滴着血的牛排,再闻到食物的味道,胃部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抽搐,脸色又青了几分,硬是憋住了一声干呕,难受得要命。
“哦,瞧瞧,我都忘了,”贺连云懒洋洋地眯起双眼,“听小张说,你在过来的船上吐了好几次?”
邵麟:“……”
“没事儿的,刚上船都是这样。”贺连云轻笑了几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叠刀,就对着牛排切了下去。邵麟瞳孔微微放大——他一眼就认出来,这就是最早的时候,他父亲藏在了他枕头下,他又埋去了双生树下的那把匕首!
“你知道么,我第一次见到你父亲,”贺连云一刀切了下去,鲜红的肉汁爆了出来,“也是在船上。他和你一样,晕得七荤八素的,恨不得天天抱着桶过日子。”
贺连云拿刀插起那片极嫩、带着血的牛肉,起身走到邵麟面前。邵麟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背却抵在了船舱壁上。
“我看你爸吐得辛苦,就和他说,要不算了,倒也不是一定要吃海上这口饭。”贺连云的语气很轻松,像是在回忆什么快乐的过去,“林昀就和我说啊,他是在岸上走投无路,吃不了也得吃。然后,我就看着他吐了吃,吃了再吐,硬是挺过来了。”
带着肉块的刀尖已经戳在了邵麟的嘴唇上,给他苍白的唇色染上了一层妖异的鲜红。
“你呢?”贺连云轻声问道,“你又是为了什么上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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