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手铐还抵在邵麟下巴上,他直勾勾地看向夏熠,没有半分躲闪:“你知道这不是真的。我只是为了拖住她。”
“我得让她觉得——我活着,远比我死了更能让她得到满足。毕竟,她就是想曝光我,打乱我新的生活,所以,让我当众自首,远比淹死更有趣,不是吗?”
邵麟顿了顿,语气里染上一丝倦意:“当无妄之灾发生的时候,人总是本能地,会给事故按个负责人。就好像只要有那个人背锅,一切就有了解释。季彤越恨我,她就会越舍不得我轻易死了。”
“我没有做过录音里的那些事。倘若我真那么怕死,最开始我就不会一个人上船。”
夏熠没搭腔,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邵麟的眸色比常人淡些,是琥珀色的,莫名让夏熠想起那些晃动在溪水底部、清亮的光斑。他鼻梁笔挺,唇线抿得紧紧的,不笑的时候,显得清冷而疏离。
夏熠用手铐一端轻轻描过邵麟的唇线,似笑非笑地开口:“……这张嘴,可真会骗人啊。”
邵麟侧过脑袋,躲开唇上那冷冰冰的金属:“过奖。”
“那当年蓬莱公主号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会想一起杀了你?”
邵麟拒绝得很爽快:“我签了保密协议,不能说。”
“至于季彤为什么想我死——”他眼底闪过一丝晦暗不明,嘴角却笑得讽刺,“回去的最后一艘人质船爆炸了。倘若我死了那叫烈士,但若侥幸活了下来,大概就是该死吧。”
夏熠的指尖几乎掐进他的肩膀:“……你胡说什么呢!”
邵麟没接话茬,抬起头:“我更奇怪的是,季彤怎么联系上的我?”
“当年在船上……我们并没有面对面地见过。”他说道,“我查了记录,她和徐赫光碰巧是第一批坐船离开的,最多远远地见过我下直升飞机,不可能在一年后一眼认出我。”
“最早她来局里做笔录的时候,就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当时没说话,后来直接用手机给我发的短信。也不知道是谁给她的号码。”
夏熠连忙问:“还有谁知道你的身份?”
邵麟想了想,挑眉:“……应该就只有郑局?”
夏熠:“……”这两个人合着一起骗他呢!
邵麟一耸肩:“他之前在国际刑警对接口工作过,和我有点交情。回国以后,帮我重整档案的人就是他。原本吧,他还想把我按在局里,但我不大乐意,就去了燕大。”
“那今天你和季彤又是怎么回事?”夏熠提起这个就来气,“一个人背着我去见杀人犯,你胆儿是真挺肥啊?你说说,这车翻得彻底不彻底,啊?”
邵麟:“……”真tmd彻底。
“季彤发我了一段王妮妮挣扎的视频,明确表明想见我,说要是惊动警方或者爽约,她就直接撕票。”
“那你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找我?”夏熠一想到今天发生的事,就急得生气,“别人怎么威胁你就怎么照做吗?他们人质救援组就是这么教育你的?但凡你早点和我说——”
邵麟自知理亏,但要说缘由,也不是没有:一是他低估了季彤,觉得小姑娘独自构不成威胁,二是他贪恋如今安稳的生活,既不想在夏熠面前暴露身份,也不想让过去的事再影响未来。
但无论如何,确实是他处理得不好,邵麟只能心虚地拍了拍夏熠爪子:“那啥,我不是给你留了消息嘛……”
夏熠狠狠瞪了他一眼:“你那叫出事了之后的自动报警!”
邵麟一脸躺平任骂的乖巧。
最后夏熠叹了口气:“季彤的电子设备都交给阎晶晶了,到时候再帮你留神一下,有没有和这个相关的线索。至于车上的那段录音——季彤手机上的被我删掉了,现在只有我手里这份。”
邵麟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谢谢。”
“但咱俩这事还没完。”夏熠皱眉,“你这身上咋还有个纹身?当年体检是怎么通过的?我哥们脚踝上纹了个前女友的名字都被打发走了——你还纹了那么一大片!”
邵麟眨眨眼,又露出了那种乖巧的表情,无辜得要命。
可夏熠不吃这套:“别找借口,那天晚上我可都看到了。要怪就怪你自己笨手笨脚蜗牛爬,衣服还能被勾到,咋就没把你□□给勾破了,一路逃跑风吹蛋蛋凉,刺激。”
邵麟:“……”
原本吧,邵麟是拒绝的。但是,他感念刚被人救了一命,心口扑腾扑腾还热乎着,对夏某人的包容度就格外高些。
他一想起那天温泉里格外不正常的小夏警官,便大大方方地问道:“你想看吗?”
夏熠只是单纯好奇那纹身到底是什么,倒不是说非看不可,但他听人自己这么说,便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邵麟翻身一个侧卧,曲肘撑着脑袋,一条腿叠在另一条腿上,膝盖微弯。白蓝相间的病号服眼看着大了一号,显得领口空空荡荡。他侧过头,锁骨就深深地凹了进去。邵麟掀开衣角,把腰带往下扯了一点,露出一道深陷的人鱼线。
他修长的手指抚过自己的髂前上棘,似笑非笑地对夏熠挑起眼角。
就在那一瞬间,夏某人脸上蓦得一烫,眼神连忙飞向别处:“不、也不用细看了,我就是好奇你纹了什么。”
邵麟的指腹在皮肤上轻轻摩挲两下,半遮半掩挡去了玫瑰花瓣边缘的哥特体字母。
夏熠那窘迫的神情几乎都把他给逗笑了。邵麟放下衣摆,轻声说道:“就一朵黑玫瑰。”
“大男人的,纹什么玫瑰啊,奇奇怪怪的,”夏熠嘟哝,“你纹的这个,是有什么说法吗?”
邵麟思忖片刻,伸了个懒腰:“这是家里祖传的。”
夏熠茫然:“啊?”
邵麟眼珠子一转:“我家祖传卖鲜花饼的,一家人身上都得纹这个。”
夏熠一巴掌拍在他臀大肌上,怒道:“你是讲一句实话就会蒸发的撒谎精吗?”
邵麟打开了他的爪子,眼神懒洋洋的:“实话?实话就是我还不想告诉你。”
夏熠:“……”
“行了,我已经蒸发了,你别问了。”邵麟拿被子一闷头,把整张脸都埋了进去。
夏熠:“……”
查房的护士大约是听到了动静,敲门进来,见人还没熄灯,便发了脾气。
按理说,这个点早不允许夏熠蹦跶了,但西区分局是燕安市第三人民医院的常客,一会儿是分局的同志骨折挨刀,一会儿又是三院医护惨遭医闹需要治安,这一来一去的,就发展出了革命友谊。
所以,一些规则院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不,都这个点了,不仅夏熠还在,季彤那手术室门口还有两警察蹲着呢。
夏熠“好姐姐好妹妹”讲了半天单口相声才打发走了小护士,搬出一张护工陪夜用的折叠小床:“我今晚不走了。我怕明天郑局来,你丫就跑了。”
邵麟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说随便你。
可谁知那折叠床太短了。夏熠个子高,躺那床上半条小腿都得露外面。邵麟躺在床上,看人“乒铃乓啷”闹腾半天,最后无奈地往床边挪了一个身位,拍了拍床单。
意思是你上来吧。
vip单人病房的床算不上宽敞,但好歹有两米长,挤一挤刚好能容下两个人。
夏熠见人不介意,索性也躺下拉了灯。
病房昏暗,唯有一束夜光从窗帘一角泄出,仿佛给床头柜罩了一层泛着浅浅荧光的薄纱。
两个大男人挤在一张床上,邵麟莫名睡意全无。虽说没有皮肤接触,但他觉得自己身边仿佛躺了一个火炉。邵麟小心翼翼地想调整一下姿势,左脚却不小心蹭到夏熠脚踝。他像触了电一样,飞似的缩了回去,整个人绷在床上,不敢再动。
黑暗里,夏熠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喂,要不要改天带你去攀岩?我教你。”
“……不要。你不提攀岩,我们还能做朋友。”
“那你想不想聊会儿天啊?你睡觉前有聊聊天的习惯吗?”
“不想。没有。我睡了。”
“喔。”
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邵麟耳畔飘来一缕温热的呼吸,夏熠的声音像一缕极细的光丝,钻进了他耳朵:“你——睡——着——了——吗?”
邵麟面无表情地睁开眼睛,长叹一口气:“别问了,已经睡着了。”
……
第二天清晨。
邵麟被郑局单独约了谈话,icu外来了不少警察,但季彤还是没能醒来。
李福向姜沫报备:“好像是成植物人了。医生说她撞击后脑出血没有及时得到治疗,淤血的位置还特别不好,不确定人能不能醒来。现在上了人工呼吸机还能维持一段时间,就是万一醒过来,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记忆……”
与此同时,阎晶晶搜了一遍季彤的手机,在文件夹里发现了一段录音——季彤特意给它加了密,而且需要指纹解锁。
趁季彤昏迷不醒,阎晶晶“借”用了一下她的拇指。
她接上电脑,按下播放键。音频背景音非常吵,不仅电流杂音很大,录音现场似乎还有音乐。
最开始,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妈,我说多少遍了,我不喜欢她。我不想和她结婚——”
年长的女人安慰道:“光光啊,你年纪也不小了,别再天天的招那些门不当户不对的小姑娘,啊?季彤有什么不好?人漂亮,家境殷实,多合适啊。”
“你再门当户对,但我不喜欢她啊!”
就在这时,一个男人的声音插了进来,脾气不小:“你娶的是她吗?你娶的是他们家在福润16%的股份!并在一起,咱们家才是实实在在的控股人,懂吗?”
音频很短,阎晶晶反复听了几遍,一脸震惊,心说这是什么豪门狗血剧?!
“这个‘光光’该不会是徐赫光吧?”阎晶晶目瞪口呆,“那另外两个人,我日,是徐华浩和袁咏芳?所以,这才是季彤的作案动机?!”
夏熠凑了过来:“这录音她哪里来的?她窃听了自己未婚夫?”
“我看一下属性源代码……”阎晶晶噼里啪啦一顿操作,“这音频不是她手机上录的。咦?这个音频没有对接任何录音设备……是她从互联网上下载下来的。”
夏熠换了个说法:“别人发给她的。”
毕竟,这种录音也不可能公开发在网上。
“让我看看……”
很快,阎晶晶再次皱眉:“呃……这不是普通的下载链接,来自……啊,来自一个叫做‘secretpla’的app……”
夏熠“咦”了一声:“这不是你玩那什么算命的app?”
“什么算命app!秘密星球就是个社□□友app啊,”阎晶晶解释道,“里面各种社群都有,我只是碰巧玩塔罗星球。”
她最后捋了一遍源代码,得出结论:“我只能追踪到这个平台,无法追踪是谁给她发的连接。秘密星球有一个私密消息的功能,各种信息阅后即焚,不会留下任何记录。”
“我靠那岂不是犯罪交易的天堂!”
“对,没错,所以就在去年,国内下架了秘密星球进行整顿——现在重新在华国上架的秘密星球app是没有这个加密功能的。”阎晶晶说道,“不过去海外直接下载app安装程序,搭个梯子可以继续使用加密。”
与此同时,警方再次找了赵春花。
在警方标明自己已经控制了季彤之后,赵春花才哭着翻供。她说那天律师来找她谈话,其实是要她认罪。律师没有说明背后指使的人是谁,但承诺认罪后会给她丈夫儿子一大笔钱,保证后半辈子衣食无忧。然而,如果她持续不肯认罪,他们会确保她丈夫找不到工作,儿子以后上不了学。
赵春花掂量来掂量去,觉得自己忙乎一辈子不就是为了赚点钱,让老公孩子能有更好的生活。而且,就算不答应,她偷药也要坐牢,还要牵连老公孩子,便心如死灰地按律师要求认了罪。
认罪那些细节,都是写在纸上的。
徐老爷子当年修改遗书的事,倒全都是真的,唯一的区别是,赵春花并没有为此而起杀心。毕竟,她不懂法,更没钱聘请律师去和徐华浩争那临时修改的遗产,在徐家这么赚钱也挺好。这事上,其实她早已和徐华浩单独达成和解。
于是,警方立刻拘捕了那天去见赵春花的律师——律师姓刘,是季彤自从父母去世后高薪聘请的。
事已至此,刘律倒是很配合,把兜底倒得一干二净。
根据刘律的口供,季彤的父亲原本也是福润集团董事会的高管,持股16%。在他去世后,股份作为遗产可以由唯一的女儿继承,但是,由于股权的特殊性,公司章程规定,继承人必须由董事会投票同意。如果董事会不通过,那么季彤无法继承股权,只能将股权卖掉换钱。
徐华浩的父亲徐建国是福润集团的创始人之一,但几十年运营下来,公司几度改革,到现在,他手里的股份只剩下了百分之三十五。他眼馋绝对控股权不是一天两天了,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在董事开会之前,徐华浩暗示季彤——董事会很有可能以“没有任何商业管理、地产运营经验”为由,驳回她的继承权,但如果她与集团高管之一徐赫光结婚,那商量的余地就大了。与此同时,徐华浩暗箱操作,做空集团股票,让股价一泻千里。如果此时季彤被迫卖出售,总资产会缩水40%左右。
于是,去年七月,季彤聘用刘律师来保护自己的遗产,经多次交涉,季徐双方谈妥了一份商业联姻——季彤保留董事会股权,但一旦涉及影响公司的决定,由徐华浩主持决定。
光那份婚前协议就写了厚厚一沓,刘律师那边都有备案。
阎晶晶听完前因后果,忍不住再心底咂舌:季彤心狠手辣,但徐华浩一家也绝非善类。恶毒的因种下了恶毒的果,一环扣一环,最后所有筹码都打得稀烂。
“奇怪了,根据刘律师的备案,去年七月他们就起草了这份婚约。可听这个录音,季彤和徐赫光应该还没有订婚,所以录音的时间,应该是在七月之前。”阎晶晶对着电脑陷入沉思,“那为什么,这个音频在手机里最早的日期,是今年年初呢?这个录音,又会是谁录的?”
她点开季彤的“秘密星球”。
季彤参与了几个艺术相关的社群星球,偶尔还会在个人空间秀一些绘画作品。她所有的聊天记录都正常得要命,没有留下任何可疑的痕迹……
当然,如果有,也早被阅后即焚了。
同一天下午,邵麟在三院办理出院手续。
他本就病得不重,医生飞快地给签了字。
这个时候,一个护工飞快地跑了过来,嘴里高喊:“e208,e208病房的等等!”
邵麟抬头:“e208要出院了。”
“有——有你的东西——”护工跑得气喘吁吁,递过一捧黑色的玫瑰花束,八朵黑的,正中一朵鲜红色的,“有人说把这个送去e208,就是你吧?”
“我?”邵麟诧异,“谁送的?”
“我不知道啊,就叫我送去e208,好像是个快递小哥吧?”护工忙着干活,放下花束就要走,还不忘扭头喊,“大概是你女朋友知道你住院了,特意给你订的吧,还挺浪漫哈哈哈!”
邵麟微微皱起眉头,从花束里捡出一张卡片。
正面宋体方块字印着一首小诗——“你眼睛的泉水里,大海信守它的诺言。”[1]
而背面,是他眼熟的红色花体——“takecare,andyouarewele.”
不用谢?不用谢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icu间警报骤响,医护们急急忙忙往那边冲去。
没过多久,夏熠告诉邵麟:季彤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