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1. 错置(1 / 1)

来自首的人叫陈武。

邵麟在笔录里见过这个名字——他不仅是罗伟的工友,还是罗伟的老乡。两人都是“安心送”平台负责城西这片的骑手,所以关系格外好些,经常互相带饭。

警方在摸排的时候,第一时间给陈武打了电话询问。当时陈武声称罗伟身体很好,没有什么病史,也没听说过平时在吃什么药。

可现在,陈武灰头土脸地来到了分局,突然改了口。男人皮肤被晒得黝黑,瘦猴似的,再加上龅牙招风耳,让人觉得脑袋与身体比例失调。

陈武坦白,罗伟出事那天晚上六点多,两人其实碰过头。

“他当时候起了范疙瘩,到处挠啊!”

陈武说话口音重,普通话里混着方言,夏熠一时半会儿没听明白:“犯……犯啥玩意儿?”

“范疙瘩呀!”陈武全身胡乱比划两下,“身上起疙瘩,粉红色的,越挠越多,会连成片的那种疙瘩!”

邵麟替夏熠翻译:“荨麻疹。”

他突然想起来了——罗伟在给他送咖啡的时候,领口下拉了一半,现在想来,不是因为他太热,而是为了方便挠痒!尸检时,罗伟脖颈、手腕、与背部有多处体表抓痕,都是他挠痒挠的。然而,法医没有发现任何过敏的痕迹,是因为罗伟吃了药,荨麻疹已经退掉了!

陈武掏出一板“敏迪”,递给夏熠:“当时俺给他吃了这个,就一片,60mg。”

“敏迪”是一款抗敏药,主治过敏性鼻炎与荨麻疹,核心成分是特非那定,两小时内速效。

夏熠眉头皱得很深:“那你当时为什么不说实话?”

“这,那啥,俺听说阿伟是一头冲进湖里没的。”陈武摊平一张皱巴巴的产品说明书,抓了抓脑袋,“这药禁忌上确实写着吃完不能开车。俺怕追究起来,最后责任在俺。那会儿一时害怕嘛,就蒙了心没讲实话。”

“但警察,这事不能全赖俺吧?”陈武哀求道,“他也不是第一次向俺讨药了。而且,俺自己也是这么吃的,啥事儿都没有!范疙瘩在咱那村里忒常见,大家都吃这个药,吃完该干嘛干嘛,没听说谁开车会有问题啊?”

邵麟敏锐地捕捉到问题关键:“罗伟经常发荨麻疹?”

在王秀芬家,他们没有看到任何抗敏药物。

“发啊!每年春秋,一换季就起范疙瘩。大概是花粉啊,受凉啊啥的。警察你也知道嘛,范疙瘩不是什么大病,不会死人的!所以俺以为……以为不说也没事嘛。”

邵麟心说,这事儿可大着了。

虽说特非那定抗敏效果非常卓越,但它有明确的心脏毒性,在一些欧美国家已被禁用。国内市场上也有很多更安全的抗敏药作为代替,比如氯雷他定。要说特非那定有什么市场优势,那就是它相对便宜。然而,与氟西汀一样,特非那定会延长心脏qt延迟,导致心脏猝停。

这两种药物是不能一起服用的。

夏熠立马联系了法鉴中心。

由于特非那定尚未加入“常见毒|物200”套餐,所以之前没有检测出来。很快,法医证实了陈武的说法。他们在罗伟血液中找到了同样为治疗浓度的特非那定代谢物。这两种药物,单独看剂量都是治疗浓度,但合并在一起,则会超出心脏负荷。

一场扑朔迷离的猝死,兜兜转转终于找到了原因。

“夏警官,您看这个……嘿嘿……”陈武讨好似的搓了搓手,“范疙瘩是常见的小病,敏迪也是常用的药。之前俺瞒着是一时糊涂,但罗伟真不能算在俺头上吧?俺……俺这里还有问题吗?”

夏熠绷起脸,语气里带着怒意:“问题大得去了!你还想侥幸?就算罗伟不是你害死的,往大了讲,你这叫欺骗执法人员,隐瞒案情重要证据,我看也够吃一壶了!”

陈武吓得浑身一抖。

说着,夏熠看向邵麟。

仅仅是那么短暂一瞥,对方瞬间会意,露出一个令人安定的笑容,柔声道:“但是,考虑到你主动坦白,肯定是可以从宽处理的。我们还有几个问题,希望你一定要如实回答。”

夏熠顿时在心底乐了,本来只是想请邵麟旁听,没想到这人这么上道,默契啊!

那一对红白脸唱的,当场就把陈武给唬住了。男人坐在椅子上点头如捣蒜:“一定一定,俺一定讲实话!”

两人与陈武一聊,收获不小。

首先,陈武身为罗伟最好的兄弟,却对罗伟妻子怀孕一事毫不知情。但他说村里有个迷信,怀孕三个月之内不能与外人说,要不然容易流产。

同时,陈武证实了王秀芬的话——罗伟确实是从半年前,就开始用“戒烟软糖”代替抽烟了。只是罗伟同志戒烟纯属为老婆所迫,心里不太乐意,戒得三日打鱼两日筛网,和他们一帮兄弟鬼混时,依然会抽上两根。

最后,陈武还提到,虽说罗伟没啥基础性疾病,但就在这一两个月内胃口差了不少,人也瘦了。以前能干完一大碗炒粉,现在拌了辣椒酱也只能吃下一半。不过,罗伟只是吃的少,没有胃疼呕吐腹泻这些毛病。

“你之前不是说自己怕事儿,所以瞒着。”夏熠问,“怎么现在又想着说实话了?”

陈武笑得讨好:“嘿嘿嘿,俺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嘛……”

夏熠眉心一皱,不耐地打断:“说实话!”

陈武沉默片刻,才小声答道:“阿伟的事儿在咱们外卖圈里传开了,很多人都说他是过劳死,毕竟熟人都知道,阿伟为了全勤奖拼得很凶。”

陈武顿了顿:“这事儿越闹越大,现在他们凑一块儿,打算起诉平台,要求赔偿。俺担心官方查起来,最后查到了俺头上。所以俺左思右想,还是现在坦白。万一有事,也能从宽处理,嗐。”

夏熠眉心皱得更深了:“起诉?”

“就是希望平台能赔点钱呗。”

“谁在负责这个事?”

“老何!不知道警官您认识不认识,就那家‘旺旺炒粉’店的老板。”

……

夏熠怎么都没想到,一具差点没被立案处理的尸体,背后竟然有那么多弯弯绕绕。送走陈武,他用食指弹了弹那份何鑫旺做的笔录,长叹一声:“走吧,去会会这位。”

这个周末他就别想休息了。

夏熠一边开车一边说:“之前说罗伟喝完咖啡后不舒服的人就是他。”

邵麟腹诽:胃本来就不好,还空腹喝咖啡,能舒服有鬼了。

“说起来,这何鑫旺也是一个能日常接触罗伟饮食的嫌疑人,但罗伟后备箱里的那份旺旺炒粉我们查过了,是干净的,所以完全没有怀疑他。”

邵麟把脑袋靠在车窗上,无比慵懒地“嗯”了一声。

他心中有无数零散的线头,但尚未连成清晰的因果逻辑——不曾提及罗伟过敏史的妻子,不知是否存在的“备孕期”,含有氟西汀的减肥药,在第一次询问中撒谎又坦白了的“好哥们”,替死者申诉要求赔偿的小吃店老板……

黑暗中有人在对着他微笑,但他看不清那个人的正脸。

这种感觉难受极了。

“旺旺炒粉”位于老城区的美食一条街,从撸串到麻辣烫到奶茶,小吃应有尽有。夏熠到的时候,恰好是饭点,街道过于拥挤,他只能把车停在巷口。

刚打开车门,一股烧烤味就拼命地往鼻子里钻。放眼望去,只见店家门口人头攒动,明黄色的垃圾桶满得像几座“巍峨大山”。哪怕汤汤水水把人行道都染成了地沟油色,也耐不住美食街生意火爆。

邵麟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满地食物残骸,目光在路边的外卖摩托身上打转。

夏熠掏出手机:“我给何鑫旺打个电话。”

“别。”邵麟拦住他,“我先逛一圈。这里好多外卖小哥。”

“是啊,这条街是他们的一个‘休息中转站’。你想想,这片区域大部分外卖都来自这里,蹲点可以同时送好几单,所以小哥都爱在这里扎堆。”夏熠耸耸鼻子,顿时就觉得自己饿了,“刚好,快十二点了,顺便把中饭也解决了吧?”

“好。”

恰好两人路过一间快餐食堂,夏熠一指招牌:“我去打包两份盒饭,邵老师吃什么?”

邵麟侧过头,目光落在那一排完全暴露于空气中的自助餐台上,不锈钢餐盘里饭勺翻动,负责打菜的工作人员既没带手套,也没戴口罩。邵麟眉心微蹙,低声道:“换一家吧。”

夏熠答应得爽快,很快又伸手指向别处:“这家怎么样?鸭血粉丝吃不?”

那也是一家颇为热闹的小吃摊。大约是太忙了,店铺塑料桌上放着好几碗汤水没来得及收拾,这会儿苍蝇“嗡嗡”地在那上头飞。

邵麟眨眨眼,声音不大,态度很礼貌:“……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选一家干净点的吗?”

平时刑警在外,能来得及吃饭就很不错了,哪还这么多要求。夏熠一句“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您怎么就这么多事呢”刚涌到嘴边,硬是生生咽了下去。

不管怎么说,这位都是在帮自己查案。

夏熠脸上风云变幻一番,最终定型于一个狗腿的笑容:“不介意不介意,这怎么会介意呢!咱长在祖国春风下,艰苦朴素好娃娃。你定吧,你是风儿我是沙,你吃啥来我吃啥,嗐,咋还押韵呢。”

邵麟:“…………”

在这样的小吃街上找一家“干净点”的店,简直就是在矮子里面拔将军。两人走了一个来回,最终还是回到【狗蛋儿包子铺】——燕安市口碑第一的连锁早餐店。虽说是早餐吧,但好歹没有堂食,厨房单独隔开,工作人员手套口罩齐全。

排队的时候,夏熠在身后探头探脑的,嘴里叭叭个不停,烦得邵麟恨不得假装不认识他:“邵老师,我们单位门口也有这家店诶,你知道的吧?我早餐经常在那儿吃,你平时也去吗?对了,你尝过竹笋鲜肉包没有呀?我最喜欢狗蛋儿家的竹笋鲜肉包啦,还有咖喱牛肉,还有它家最新出的……”

“一杯豆浆不加糖,两个香菇菜包。嗯,再来两竹笋鲜肉包,一个咖喱牛肉,一杯核桃豆奶吧。谢谢。”

“……哇邵老师你看上去没啥吨位怎么能吃这么多,豆浆都要喝两杯吗?你就不怕一会儿上厕所没地儿——”

邵麟接过塑料袋,飞速转身,将竹笋鲜肉包一把塞进夏熠嘴里。

“呜呜嗷呜嗯呼呜嗷嗷呜——”

邵麟一手按在夏熠肩头,强行把人带离队伍,让后面的人可以点单。夏熠挣扎着把包子咽下去:“啊,是给我买的呀!你帮我查案还请我吃中饭我都要不好意思了!”

离开家以后就从来没被人伺候过的夏某受宠若惊。

邵麟把一杯温热的核桃豆奶塞进他手里,淡淡道:“听说核桃补脑。”

夏熠好像完全没听出对方话里的讥讽,“咕嘟咕嘟”把整杯豆浆灌了下去。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眼底亮晶晶的:“是吗?你是不是核桃吃多了所以记性才那么好啊?”

邵麟眉眼含笑:“是啊。”

“哇!那我要把单位那箱旺仔牛奶改成六个核桃!”

邵麟:“……”补tmd就完事了。

两人一边啃着包子,一边慢悠悠地往“旺旺炒粉”门口走去。

炒粉店门口横七竖八停满了电瓶车,有的骑手在等外卖,有的在吃饭,有的在蹲单,还有的靠在车上打游戏、刷直播间……还有一个身穿橙黄色外卖制服的男人,正挨个儿在给小哥们发传单。

两人走进一看,发现那是一份针对骑手工作压力的调查。

调查是实名的,需填写平台、工号与联系方式。邵麟一扫题目,大多是关于工作时长、全勤机制、平台是否存在一些强制性行为的问题,比如雨天、饭点必须跑单否则扣钱,要求连续加班等等。

夏熠随便拉了个骑手问:“这是在做什么?”

正在填表的男人抬起头,伸手一指旺旺炒粉:“喏,老板说前几天一个骑手出事了,是工作太累猝死的。他想征集一下大家的工作状况,证明平台劳动条款的不合理,申请赔偿金。”

一如陈武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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