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1. 错置(1 / 1)

邵麟触电似的松手,别开目光。

他深吸一口气,一手肘搁在桌上,竖起小臂,五指微张,向夏熠亮出掌心。他没开口,但夏熠就是那么自然地看懂了邵麟的意思——暂停一下。

男人纤长的手指在冷色调灯光下泛着白玉色泽,夏熠盯着他格外突兀的腕骨,莫名的“眼熟感”再次袭上心头。半晌,他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行。等你想好了怎么回答,我们再继续。”

夏熠转身离开,吩咐阎晶晶去给人倒一杯热茶。

他一出门,就左拐进了隔壁观察室,墙面上的时针已经指向了半夜十一点,已经过半了。

房间里人倒是不少。

单面透视镜前站着一位女警,只比夏熠矮一个头,肩挺腰细,光一个背影就飒得不行。

夏熠双眼一弯:“哟,沫爷,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

马尾辫在空中划开一道弧线,姜沫抱臂转身,红唇微勾:“周队出去开会了,我替他来看看你。听说有人一日不打,上房揭瓦。”

夏熠摸着脑壳,笑得狗腿,说在沫爷您眼皮子底下哪个不长眼的小东西敢上房,我夏某人第一个抽死它。

姜沫眼睛一翻:“法鉴中心的人来找我告状,说什么明明要结的尸检报告,你非要抢去调查?”

“他们凭什么结?”夏熠陡然正色,严肃道,“罗伟才27岁,历来身体健康,无任何疾病史。他们白纸黑字一句无明显病变心脏猝停,家属能服吗?”

姜沫蹙眉:“但法医并没有发现致死性病变。你查的这个氟西汀,我听说,非致死浓度?”

“是,罗伟体内的氟西汀确实没到致死浓度,而是治疗浓度边界高值。”夏熠语速快了起来,眼神精亮,“但你想想,罗伟没有任何精神病史,他和他的妻子从来没有买过含有氟西汀的处方药。结果人莫名其妙地死了,胃里、血里都发现了严格管控的精神类药品,难道不值得怀疑吗?没错,从法医的角度来看,这不是一个能写进报告的‘致死原因’,但从我的角度来看,这氟西汀绝对不正常。”

姜沫听了解释,眼神似是温和了一些。她伸手一撸夏熠脑袋,目光再次落到隔壁邵麟身上:“那这人,你怎么看?”

房里有警员迫不及待地想在姜沫前发言:“我觉得这人很有问题!刚才问到氟西汀的时候,这个反应明显不正常吧?”

“问题是有问题……”夏熠皱眉,却又欲言又止。

短短两次接触,夏熠自认不太了解邵麟,但唯独一点他能确定,就是这人极聪明,而且半点都不打算掩饰自己的聪明。如果当真是邵麟投毒,他必然会准备好一套天衣无缝的说辞,不会在这么关键的点上掉链子,把怀疑引到自己身上。

“组长组长!”与此同时,房门被推开,是与阎晶晶同期的新人警察李福,“我找物业核对过了。刚才说咖啡被送去的那个‘东区6幢1单元402’,业主出差一个月没回来了。也就是说,当时那房子应该是空着的。”

“就是他们那个小区太老旧了,只有出入口安了监控,里面查不了。”

夏熠点头:“好。”

房间里的警察七嘴八舌地讨论开了:“我翻了翻外卖记录,这个罗伟不是第一次送他们小区了,怎么还会放错地方呢?”

“假设罗伟没放错呢?那就是邵麟正常收到了咖啡,加料,再以申请退款为威胁,让小哥回去了一趟……”

“那邵麟的作案动机是什么?两个人好像也没有什么交集啊?”

“咚咚咚——”

大伙儿身后传来敲击声。

夏熠扭头,才发现邵麟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那扇单面可视玻璃面前。从讯问室里看,那是一面再普通不过的镜子,邵麟看不到他们,但这个房间却可以清晰地观察隔壁。

单面可视玻璃前,邵麟还真大大方方地照起了镜子。他一撸刘海,又整了整衬衣领口。面容清秀的男人看着镜中自己,但那眼神就好像能穿过玻璃似的,冷冷地扫过隔壁一干警员。

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的,邵麟一舔嘴唇。

姜沫挑眉:“哟,这小帅哥有点脾气啊?”

夏熠低声骂了句脏话,起身回到隔壁。刑警总是自诩见多识广,但胆敢在那扇单面可视镜前搔首弄姿的嫌疑人,他还真是第一次遇到。

夏熠一进门,邵麟闭口不提方才失态,而是劈头盖脸地问道:“那个咖啡杯呢?你们找到了?能确定氟西汀是下在咖啡里的吗?”

夏熠眯起眼睛,语气里带了威胁:“邵麟,这个房间的规则是我提问、你回答,没有第二种选择。现在,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买的那盒盐酸氟西汀,被你拿去做什么了?”

“与案件无关,我拒绝回答。”

邵麟的态度过于理直气壮了,把夏熠的脏话都噎在了嗓子里——这特么还叫与案件无关?!

男人直勾勾地盯着夏熠:“说实话,咖啡杯里是否被人加了氟西汀这事儿,我比夏警官更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但很快,他眼底闪过一缕失望:“不,你们没能找到那个咖啡杯……掖藏这个证据点对警方毫无收益。你们要是有,早拿这个点来打我了。所以,你们没有。”

夏熠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们的确没有。

根据他们追踪到的交通摄像头,电动车头有个插饮料杯的位置。那杯rox咖啡就放那里,连人带车一块儿翻进湖中。等有关部门把电动车打捞起来,已经是三四个小时之后的事了,杯盖不知去向,纸杯倒还卡在那个位置,但已经泡软了,被湖水冲了个干干净净。

邵麟眉心皱了起来:“要圆咖啡投毒这条逻辑链,那个咖啡杯是最重要的一环证据。如果你们无法确定咖啡里确实含有氟西汀,这药完全有可能是骑手通过其它渠道服用的。”

警方自然也考虑到了这点:“氟西汀是严格管控的处方药,记录很好查。我们有足够的证据证明,罗伟身边没有购买过药的人,甚至就连医药、生化相关的从业人员都没有。”

目前唯一可能相关的线索,就是邵麟这一条。

邵麟思忖片刻,突然抬起头:“死者血液里的n-去甲氟西汀浓度是多少?”

夏熠愣了愣。

邵麟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转瞬即逝的迷茫,顿时心下了然。

“去甲氟西汀是氟西汀经肝脏cyp2d6代谢后的产物,”邵麟从容不迫地开口,“但它的药动力参数,比如半衰期、tmax,和氟西汀是完全不一样的。氟西汀抵达血液峰值只需要6小时左右,而去甲氟西汀则长达几天。”[1]

讯问室的冷光灯下,明明是嫌犯的位置,却成了邵麟的主场:“两者的峰值浓度差不多。也就是说,只需要计算死者血液中氟西汀与去甲氟西汀的浓度比值,便可判断死者是在什么时候服用了这个药。如果比值远远大于1,这杯咖啡才有重大嫌疑;如果比值接近1,则代表死者长期服用该药物;如果比值远远小于1,则可以计算出他已经在几天前停了药。”

夏熠盯着他,眼神几变,从迷茫到卧槽到敬畏再回归于迷茫。

邵麟一时摸不准那表情的意思,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听明白了没有?”

夏熠:“……”你眼神里的鄙视是怎么回事?

“我换个比喻吧。”邵麟眨眨眼,深吸一口气,突然放缓了语速,“你就,把氟西汀当成一只……大白兔!”

夏熠:“……”

邵麟食指中指立在桌上往前跳了两下,用哄幼儿园小孩的语气说道:“大白兔吃进去六个小时后,会在血液中达到峰值,同时,大白兔会一边消失,一边变成奶糖。我们可以通过计算大白兔和奶糖的比值——”

“停停停停停我听明白了!”夏熠摔门跑了出去。

隔壁一推开门,就听到姜沫慢悠悠地在教育新人:“看到了吗,这就叫事先没有做全准备工作。法医那边的信息还不全,就巴巴地跑去讯问,全程被人追着吊打。所以,晶晶你记住,进入这个房间之前,手上的信息一定要全。”

阎晶晶崇拜地看着姜沫,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夏熠委屈了:“不是,副队,是法鉴那边不回我消息。”

姜沫凉凉地瞥了他一眼:“你反思反思你自己。”

“哎,我怎么了我?”夏熠顿时就更委屈了,“这案子不给结,追着查有问题么?”

“我是因为这个怪你吗?和人家搞好关系很难吗?没有一顿火锅搞不定的事,如果有,就再给人送一杯奶茶。”姜沫白了他一眼,但还是掏出手机,一个电话拨了出去。

法鉴中心并非局里专属。燕安市所有司法鉴定,以及周边小县城的大案,几乎全往那儿跑。法医们本来就忙得脚不沾地,每天尸体连连看,夏熠是市局局长亲自关照过的人,要不然,现在罗伟的尸体还在排队呢。

结果,按正常流程,这份报告属于“无明显病变心源性猝死”,偏偏被夏熠拦下调查。由于死者体内氟西汀并非致死浓度,这案子也不属于重案大案,法医不想多花时间,就闹得不太愉快,把检查一拖再拖,除了胃部与血液的氟西汀定量浓度,没给夏熠更多回复。

不过,警花副支队长人美声甜,声望极高,一个电话过去,那边就效率了起来。法医组主任亲自给了个面子,保证两小时后出结果。

……

夏熠回到讯问室,笑得有点尴尬:“不好意思啊邵老师,可能还要再麻烦你坐一会儿。结果马上出来。”

邵麟瞥了他一眼,不说话。

“那个……关于氟西汀你怎么知道那么多啊?”

邵麟冷冷答道:“与我专业相关罢了。”

夏熠赔笑:“也是也是。”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注意到,邵麟桌上那杯茶还是满的,放到这会儿都该凉了,忍不住开口:“咦?聊了一晚上,你不渴啊?我听你嗓子都带哑了,喝口水呗?要不我再去给你泡一杯?”

邵麟瞥了茶杯一眼,摇摇头。

“我去,”夏熠突然想起来,见鬼似的看了他一眼,“咱们局里的茶你不至于也要怀疑吧?”

夏熠走上前伸手,仰头喝了一口:“没事儿,啊?你看,我先给你试毒了。”

邵麟好气又好笑地看了他一眼,说自己不是怀疑,却依然没有半分要喝的意思。

夏熠非常不信服。

左右也是闲着,他一路跑回三楼,从自己工位底下取出最后一瓶用来孝敬领导的农夫山泉,重重放在邵麟面前:“这个呢,这个您喝吗,公主殿下?”

邵麟眨眨眼,顿时不和人客气了,修长的手指拧开瓶盖,“吨吨吨”直接灌下大半瓶:“谢了。”

夏熠:“………………我真服了。”

两个小时后,姜沫把一份报告的照片传给夏熠:“郁主任亲自跑的高效液相色谱。”

——罗伟血液中氟西汀与去甲氟西汀的比例,正如邵麟所说,稳定在1:1左右。而罗伟六点喝咖啡,晚上九点出事,三个小时内,绝不足以在体内产生如此多的去甲氟西汀。

“氟西汀是一种需要长期服用才起效的药物,这个比值能稳定在1左右,说明这药罗伟吃了最起码一周,源头不可能是那杯咖啡。”邵麟起身,平静地看了夏熠一眼,“我可以走了吗,夏警官?”

“可以可以,”夏熠拿来几张表,一个劲地点头哈腰,“实在是不好意思,太感谢你的配合了。对对对,麻烦这里签个字,这边请。”

等邵麟取回自己的随身物品,夏熠还和狗子似的跟在他身后蹦跶:“邵老师邵老师,半夜不好打车,我回家顺路载你一程?”

邵麟眼皮都没抬一下,淡淡回绝:“不必。”

可夏熠这人好像天生就不懂什么叫做“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感”,活像一只毛茸茸的哈士奇,也不管别人喜欢不喜欢,就拿着鼻子乱拱人。而且,他明明只有一个人,却能蹦跶出十只哈士奇的效果。

“邵老师,你该不会是生我气了吧?今晚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把你折腾到这么晚,给我一个补过的机会吧,专业司机小夏,警车vip专座,我车上还有矿泉水,没开过的那种——”

邵麟头都大了,不理他,扭头就走。

夏熠一片好心惨遭拒绝,委屈巴巴地嘀咕一声。

凌晨三点的分局大厅依然热闹。

辖区内一家娱乐会所半夜闹事,有喝醉的抄酒瓶给人开了瓢,结果事情闹大,双方持刀见了红。这会儿一包厢的人都来了,叽叽喳喳一群浓妆艳抹的女孩子,正在排队做笔录。有几个眼神乱瞄的,看到邵麟忍不住兴奋地和小姐妹咬耳朵。

那样的目光让邵麟不太舒服,他垂下眼,把围巾拉高了一些,快步走进了门外的料峭春寒。

他刚走出分局大门,就感到有什么人正在看着自己。很多时候,人对危险的直觉往往是一瞬间的事。邵麟本能地回头,看向马路对面、路灯下的阴影——那里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带着棒球帽。

光线太暗了,邵麟看不清楚对方眉目,但他就是那么敏锐地知道,那人正盯着自己,目光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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