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阙是朝臣,虽也算是半个驸马,但在内室见却是不妥。
“去正殿!”曲皇后脸色严峻,一声令下,带着贝安歌就往正殿走。
那宫女又是一阵犹豫。她在外头虽然听不见里面说什么,但偶尔一阵私语声,还是能听到一些影影绰绰。她实在看不懂皇后今天的表现,这将军夫人,自己都看出来不是曲旋儿,曲皇后非但没有揭穿,反而相谈甚欢?
这一犹豫,曲皇后当即怒了:“还不滚?”
这声怒喝当真如雷霆一般,吓得宫女赶紧道:“奴婢这就去!”立时就不见了人影。
曲皇后转头,和贝安歌对望一眼,似是在说,果然可疑之极。
来到正殿,排场自然就不一样了。八个宫女簇拥着曲皇后,走到正殿门口,葛万春正候在大殿门口,躬着腰迎接皇后。
曲皇后停下脚步,向葛万春使个眼色。葛万春心领神会,凑上前来。
“叫人盯住淑秀。”曲皇后低声道。
淑秀就是那位可疑的大宫女。葛万春虽意外,却还是毕恭毕敬:“是。老奴领得。”随后退回原位,不动声色。
但等皇后带着将军夫人、以及一众宫女进到殿内,葛万春立即挥手叫来一个小太监,耳语了几句。小太监点点头,立在了葛万春旁边,只等着淑秀进来,然后开始实施监视和跟踪。
一会会功夫,淑秀引着元阙进来。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被葛万春盯上。
跟在宫女身后的元阙也丝毫没有注意到葛万春,哪怕葛万春冲着他笑得像朵儿绽开的丑花,元阙也根本没心情留意。
当他听说贝安歌进了宫,他就知道,自家夫人又开始惹事了。
夫人就是这性格,事不找她,她也会找事。不等待、绝不让自己陷入被动。摊上这样的夫人,他能怎样……
当然是全力保护啊!
只是今天夫人这把玩得太大,他追进皇宫,追到越胜门外,就听车夫蒋四说了皇宫门外的遭遇,将元阙惊出一身冷汗。
又听蒋四说,才和长公主府的马车擦肩而过,将军府的马车就遭了袭。元阙更加愤怒,加之心内忐忑不安,也不知贝安歌在宫里是否无恙,有没有暴露身份,是不是被皇后挟持……
元阙越想越着急,恨不能立刻飞身到坤德殿,立刻望见贝安歌。
飞奔到坤德殿,听太监说将军夫人的确来此,他心情复杂,既有一种意料到的安慰,更有对贝安歌投身虎穴的担忧。
而他又在坤德殿门外等那宫女传话,颇是等了很久,每一份等待都是煎熬。
在煎熬中,他反而冷静下来。看上去坤德殿一切如常,不像生变的一样子,难道这女人又生了什么法子化险为夷?
他领教过自家夫人的变化多端、巧舌如簧,难道她找皇后坦承身份去了?
思索间,宫女出来领他进去。一眼望着贝安歌立在正殿、皇后宝座的下首,元阙当即摸了摸腰间的破云刀,长舒一口气。
这女人果然本事,就顶着这么一张脸,居然能说动皇后,让皇后接受了她?
元阙深深地望着贝安歌,眼神里有欣慰,也有“回去要狠狠收拾你”的埋怨。一边眼神盯着夫人,一边还是规规矩矩给皇后行礼。
“怎么了,怕本宫欺负你家夫人?这么急匆匆的,倒像要来吃人。”曲皇后似笑非笑、似嘲非嘲,居然透着古怪的亲热。
元阙还是冷然一张脸:“臣怕内子不懂皇家规矩,冲撞了皇后娘娘。”
曲皇后笑得意味深长:“她不止你是夫人,更是本宫的义女。就是冲撞了本宫,本宫也会担待。”
元阙猛然一惊,眼神中闪过一丝疑虑。
皇后这么快就接受了贝安歌?看来她的确“挑拨”成功了?
他不确定贝安歌是如何跟皇后相述,心中虽然震荡,脸上却不敢表露一点点惊讶。
“臣可以接她出宫了吗?”元阙简短地问。
曲皇后打量着他,似乎在猜测元阙这么急匆匆要接贝安歌走,是不是另有缘由。
贝安歌立即明白皇后的疑虑,也生怕皇后看出元阙的焦虑。
一焦虑,元阙就会露出知情的马脚。她要保护元阙,不能让皇后看出他急于离开。
贝安歌笑道:“夫君来得好快,不是说好午时来接我吗?”
元阙当即领悟贝安歌的用意,顺口接:“差事办完了,也没看时间,顺道就过来了。”又转向皇后,“皇后娘娘勿怪。”
曲皇后面带笑意,显然没有责怪之意:“元大将军还是战场上风风火火的性子。刚刚跟你家夫人说了,往后多来宫里坐坐,到底喊本宫一声母后,不要太生份了。”
这意思太明显了。
皇后娘娘不仅没有揭穿贝安歌,反而默认了这个冒牌的“义女”。元阙心中一动,想起贝安歌苦苦经营的“挑拨”计划。当即决定再助推一把。
“是,皇后娘娘说得对。臣今日失态了,实在是听护卫说,夫人在宫外遇袭,臣心中万分焦急,故此失态,请皇后娘娘恕罪。”
“遇袭?”曲皇后眉头拧了起来,望向贝安歌,“怎么回事?”
贝安歌赶紧走到元阙身边,牵着他的手晃了晃,娇嗔道:“夫君多嘴,你瞧让母后着急了吧?”
又笑盈盈对皇后道:“在宫外朱慕大街上,不知哪来的刺客突袭,还好将军府的护卫得力,儿臣又……”
贝安歌深深地望了一眼皇后,给她一个眼神的暗示,“……儿臣又跟将军府的护卫学了些拳脚功夫,总算躲过一劫。”
曲皇后听得心惊动魄,接到贝安歌给自己的眼神暗示,当即明白过来,自家这个失散多年的女儿武功高强,只是不好对外声张罢了,心下又是一宽。
“你没受伤吧?”曲皇后还是担心地问了一句。
“没有受伤,儿臣好好的呢。”
虽然儿臣说她好好的,可这一句话,又勾起了曲皇后的回忆。她想起了福王刘惓。
刘惓也是这样莫名其妙遇了刺啊!
为什么自己的孩子接二连三地遇刺?这中间有没有什么关联?曲皇后越想越心惊,越想越愤怒,当即喝道:“天子脚下,皇宫数丈之内,竟然有刺客出现,京城的城防都在干嘛!”
呃,京城的城防,那是你家“便宜女婿”管的。
元阙当即肃容回道:“皇后娘娘所言甚是,只是方才臣的护卫说,将军府的马车刚刚与长公主府的马车擦肩而过,就立刻遇了袭,此事甚是蹊跷。臣不敢贸然追查,臣这就去提督府,将朱提督拿来好好问问。看来上回枉留情一事,还是便宜了他。”
又是长公主刘容。
而且她和贝安歌的确是前后脚,一个出宫,一个进宫,这在皇宫外相遇的可能性非常大。
再加上一提枉留情,自然而然就让人想到胭脂令,一想到胭脂令,刚刚听贝安歌诉说了一番秘密、终于将胭脂令和长公主刘容连上线的曲皇后,当即后怕起来。
一张好大的网。
一个好周密的局。
皇后猛然醒悟过来,这些年她一直以为长公主是在替自己着想,其实一直在被她挑拨,她最爱的就是“两虎相争”,她想坐收渔翁之利啊。
所以行刺刘惓的根本不是太子刘慎,而是长公主的手下。
好一个多管齐下。一边对九门提督下手,一边对皇子和自己的“义女”下手,尤其是,对方明知道这个“义女”其实是“亲女”。
皇后的神情变得极为难看:“一定要严加追查。不管背后是谁,不管势力有多大,都要查个清楚。”
“臣谨遵懿旨。”
终于离开了坤德殿,但依然在皇宫之内,依然有太监引路,元阙和贝安歌不能说话,生怕一开口就露了馅。
二人一路沉默着,终究还是元阙忍不住,将贝安歌的小手牵过来,狠狠地捏了一下,以示惩罚。
贝安歌龇牙咧嘴,却又不敢喊出声,只得对元阙使着鬼脸。
其实不疼,元阙再也不是那个不知道轻重、一掌能把夫人的心脏都拍出来的死神大人。他一腔怨气被贝安歌的鬼脸搞得烟消云散,连回府惩罚的心都丢了。
马车终于使出皇宫,贝安歌将裁云鞭重新缠回腰间,叹道:“终于知道武林高手的痛快。”
“三脚猫功夫,还得瑟……”元阙嘟囔。
贝安歌知道他有怨言,也知道他舍不得冲自己撒气,轻轻地倚过去,环抱住元阙:“喵——三脚猫功夫也挺管用呢。”
“你知道我有多紧张……”
开始了,夫君终于开始了。贝安歌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要乖,要让他数落。谁让自己自作主张,让这个脆弱的死神大人受了惊吓呢?
“对不起夫君。我不是有意要瞒着你,只是怕你知道了,就不让我进宫……”
“那不就是有意?”元阙被她强大的逻辑折服。
“总之我现在好好的,夫君可以放心了。我还把长公主的护卫削掉了半个鼻子呢。”
贝安歌松开元阙,就去掀马车帘子:“我找找,那半个鼻子应该就掉在这一片……”
被元阙一把拉回来,哭笑不得:“你还有心情找鼻子。这下你暴露了,她知道你有功夫,也许开始怀疑你就是小三。”
贝安歌想了想:“其实这么说也没错,我的确就是小三。”
当小三没啥不好,就是这名字实在有点……唉,还是怪编剧啦,那个随便的男人。
“所以皇后现在也觉得你就是小三,对吗?你去找皇后相认了?”元阙问。
贝安歌点点头:“我说我是胭脂令的细作,令主就是长公主。新婚之夜我将曲旋儿刺杀了,冒充曲旋儿嫁给了你。现在胭脂令正在替皇后寻找一个背心有胎心的女人,令主却并没有交出我,故此我疑心令主要杀我灭口,我就去找皇后寻求庇护……”
这编得还真圆。
元阙长叹一身,也伸出双臂拥住了她:“傻子,编故事都还想着维护我。”
“哇,夫君听出了华点!”贝安歌这个“元阙吹”又开始上线了。
“华点?”元阙问。
“就是隐藏的亮点。夫君厉害,一下子就提炼出来了。”
元阙哭笑不得,真是服气这个女人。
“所以说,皇后的过往是真的。小三也真的就是她的女儿。”
“唉,夫君,其实突然觉得,皇后对女儿还有几分真心。”贝安歌知道皇后终究难逃命运的追噬,却还是有些唏嘘。
“她现在应该恨透了长公主。或许,是时候收网了……”元阙低声,缓缓地道。
……
长公主刘容的确开始怀疑将军夫人就是小三。
她回府,立即找来了长公主府中最厉害的易容高手。
“有无可能通过易容术,将一个人的长相、个头、身材,甚至行为举止都改变?”
那易容高手笑道:“长相最容易,个头和身材稍难些,行为举止则靠训练。男女、老幼,都可以改变,何况外貌。”
“那如何识别一个人是否易容?”长公主刘容还是不敢相信。
“眼睛。”
“眼睛?”
“对,眼睛瞳仁的颜色与距离,永远不可能改变。”
“瞳仁的颜色……”刘容努力地回想小三的瞳仁是什么颜色,想了半天,却徒劳,只能恨道,“可惜你未见过那人,倒是不好分辨了。”
虽说想不起来小三瞳仁的颜色,但刘容几乎已经确定,现在将军府的夫人就是小三。
不管她出于什么原因易容留在将军府当了夫人,刘容都留不得她。
思忖间,外头一名护卫急匆匆进来回禀:“长公主,宫里传来消息……”
长公主一挥手,易容高手立即退了下去,长公主这才急促地道:“什么消息,赶紧说!”
护卫道:“坤德殿暗桩来报,元将军夫人去了坤德殿,暗桩已识破夫人并非曲旋儿,并已禀报给皇后,但皇后……”
“皇后怎样!”
“皇后见过将军夫人后,毫无反应。随后元大将军入宫,将夫人欢欢喜喜地带走。”
“什么?”长公主惊讶,豁得站起身,难以置信。
据她所知,上回元阙和“小三”入宫,“小三”以风寒为由,将脸挡得严严实实,加之皇后当时纠缠于刘惓的伤情,无暇顾及,这才让“小三”钻了空子。
而且从那之后,“小三”再也没有入过宫,放着便宜母后不巴结,这不是怕被揭穿又是什么?
所以这回“小三”自己入宫已经让人非常惊讶。更让人惊讶的是,皇后居然还没有追究她的冒名顶替之罪。
凭什么?
长公主刘容顿时起了一身冷汗。
凭什么?自然是凭“小三”就是皇后的亲生女儿啊!
可是“小三”在将军已经三个月,和胭脂令断了联系,她如何知道皇后在寻她,又如何知道自己就是皇后的女儿?
难道……
难道自己身边,也有了细作?
豢养训练细作之人,一想到自己身边可能有双重细作,刘容顿时毛骨悚然。
“禀报主人……”又一名护卫前来。
皆是亲卫死士,皆是最最信任之人,此时接二连三到来,让长公主惊惧。
“又是何事?”她呼吸有些混乱,心神亦有些浮散。
“回禀主人。大理寺传来消息,今日有一年轻女子被带入天牢,卑职立即去调查,发现这名女子是……”
刘容怒了:“一个个说话大喘气,能不能一下子说完,吊你祖宗的胃口!”
这可是一向笃定从容、冰雪般傲然的长公主啊!
护卫从来没见主人如此怒火,有些怔愣,却还是立即接道:“……是小六瞒着主人娶的妻子。”
“什么?”刘容这震惊非同小可。
她最恨人有七情六欲,她对下属有极为严格的规定,绝对不允许动一丝一毫的感情。凡是入她手下者,无父无母,无爱无恨,只有服从,绝对的服从。
可是这小六,竟然瞒着她娶妻成家,这是犯了她的大忌。
她闭目片刻,让自己从震怒中缓过神,咬牙道:“大理寺连他妻子也抓?”
“小六不仅娶妻,还……还生了个儿子。据暗桩说,大理寺倒没有抓他妻儿,只是小六见过妻子后,就什么都招了……”
刘容没说话,只挥了挥手,让两个护卫都下去。
等屋子里只剩她一个,刘容终于颓然,重重地跌回椅子。
从来没有哪一刻像今天这样,让她有一种满盘皆输的预感。
她在屋子里坐了很久,直到天色将黑,终于理出了头绪。不,她还没有输,她还有杀手锏。
……
深夜的坤德殿,万籁俱寂。
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悄悄地从坤德殿角门出去,沿着墙根,弯弯绕绕地前行。
偶有巡逻的太监经过,也被她熟悉地闪避开,一路越走越偏僻,不一会儿,来到皇宫一处僻静的角落。
此处人迹罕至,沿着宫墙的墙根长满了荆棘。
这影子正是坤德殿的宫女淑秀。她从怀中掏出一幅特制的手套,往双手一套,开始扒拉那边荆棘。
手套又软又长,几乎戴到她肩膀,将整条手臂都保护了起来。
她努力地扒拉着,终于在荆棘下,露出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洞,半尺见方,仅容一双手勉强通过。
淑秀艰难地反手伸出小洞。宫墙很厚,荆棘刺到了她的手臂和肩,在手套保护不到的地方,刺出隐隐的血痕。
她忍痛咬着牙,在宫墙外边叩出两声响。
不一会儿,外头传来低沉的声音:“云在天。”
淑秀也低声道:“草在渊。”
暗号对上,外头伸进来一只手,手指粗短却遒劲,扣住中指,比了个手势。
淑秀确认过手势,这才放了心,又从怀中掏出一件用绸缎包着的物事,交到了那只手上。
那手握住物事,迅速地缩了回去。外边再没了动静。
淑秀将荆棘重新铺好,刚要起身,突然身后一阵光亮——
“大半夜,在这里鬼鬼祟祟交接什么东西?”
淑秀猛一回头,发现葛万春提着一盏灯笼,身后站着十几个身强体壮的太监,将她围得死死的。
“葛公公……”淑秀慌乱。
又一想,物件虽然交了出去,但外头的人不知道是不是走远,自己一定要替他争取时间。只要抓不到证据,自己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来啊,看看她传递些什么见不得人的。”
葛万春一声令下,太监们扑了上来,将淑秀像拎小鸡似的提了起来。几个太监也不顾刺手,草草地用太监服的摆子包了手,就去扒拉荆棘。
这一扒拉,哪里还藏得住,生生露出一个洞口来。
“有个洞,通向宫外。”
一个太监不顾扎身,已经伏了下去,又有一个太监送上灯笼,替他打着光。
“外头没人,想是跑了。”
葛万春冷笑:“说,传递什么?”
淑秀咬牙,突然就跪下:“公公饶命,奴婢家中贫穷,偷了点宫中的东西出去变卖换些钱,公公饶命啊!”
“偷东西?行啊。”
葛万春打量着她,突然一伸手,从她手上扯下两只手套。
“哟,偷东西倒不怕扎手。带回去,先把两只手砍了,再行审问。”
“不要啊,公公!”淑秀一声惨叫,“带我去见皇后,我有话要跟皇后说。”
“还想见皇后……就你这贱相,也配见皇后?”
葛万春冷笑着,一挥手,一个粗壮太监挥出一拳,将淑秀打晕了过去。
跟葛公公求饶?求错人了。
当初将柳嬷嬷从悬崖上扔下去,柳嬷嬷求饶求到失禁,也没见葛公公眨一下眼。
坤德殿,皇后娘娘根本就没有睡。
葛万春进来:“皇后娘娘,两只手已经剁了,齐肩,一点儿没留。”
曲皇后披着头发,一下又一下地梳着,半晌才道:“她在本宫身边已有七年,本宫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她招了没?”
“没招,只说自己偷了东西。问她偷的啥,说是偷了娘娘好久不戴的一支簪子。”
曲皇后一声冷笑:“这是欺负本宫簪子太多,记不过来?”
葛万春道:“娘娘说笑了。到底还是娘娘聪明,露了个假宝贝,果然就引了她上钩,奴才特意等她传递成功之后才现的身。”
“嗯。办得不错。”
得了表扬,葛万春更加积极:“奴才特来讨皇后娘娘的示下,还要不要再审。”
曲皇后将梳子一扔:“不用审了,她是咬死不说实话。那就成全她,割了舌头扔到殿下的猛犬舍去。”
密帝年轻时喜欢斗犬,皇宫里曾经养过一大批生性凶残的斗犬。后来密帝身体不好,又听了高人的话,觉得斗犬大概血光太重,伤了德行,渐渐就不太迷恋。但那些猛犬舍还在,那些斗犬虽然老了,性子却还是跟年轻时一样残暴。
甚至,它们松动的牙齿会让淑秀死得更慢些。
……
皇宫里血雨腥风,将军府却春色旖旎。
“早些睡吧,明天你还得早起呢。”贝安歌将薄被拉上,盖住元阙的美好身体,免得自己看了又眼馋。
“以后不许再自作主张、身涉险境,知道不?”
元阙想了想,又补充:“武功高强也不行。今天那刺客是吃了猝不及防的亏,若真的过招,你不见得赢得了他。”
“知道啦。元婆婆。”贝安歌笑话他啰嗦。
“咦,喊我元婆婆……”元阙无语,“真是个调皮的贝公公。”
“婆婆”亲了一下“公公”,大半夜却毫无睡意,“这几日会有重大变故,你不要再出门了,我担心长公主那边会出手。”
“好的。这几天我一定乖乖在家孵小鸡,哪里都不去。”
“孵小鸡?”
哈哈哈哈,跟古代人说话真的好累。贝安歌笑出声来:“母鸡孵小鸡不就是在窝里好久,哪里都不去嘛。”
元阙眼睛晶亮亮的:“贝贝,咱们什么时候孵个自己的小鸡?”
呃,这古代人什么鬼,把自己孩子叫“小鸡”?
不过……为什么听起来还怪甜蜜的?贝安歌眨眨眼,想了想:“那就等大局稳定了,咱们考虑孵小鸡一事!就这么定了,睡觉!”
第二日一早,元阙又是天不亮就走了。
贝安歌其实也醒得早,她只是装睡,看着元阙悄悄起身,为怕打扰到她,还去了隔壁房间洗漱。
早餐是一个人吃的,贝安歌的胃口出奇地不好。就连最新鲜的炒笋尖也没吊起她的胃口。
这可是江南快马送来的头一批春笋啊。
又嫩又鲜的春笋啊。
没胃口就是没胃口,一直到中午也没胃口。
贝安歌疑心自己不淡定了,到底眼下要经历的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可能自己也不似想象中那么强大。于是贝安歌决定去醍醐园走走。
醍醐园一派春天气相,桃红柳绿、草长莺飞,一条长廊上,紫藤已经初见萌芽。
“春色再深些,这紫藤会爬满藤架吧?”贝安歌问妙如,其实也不需要答案。
妙如只会点点头:“是的呢。”
妙意的话匣子倒是被打开了:“醍醐园一到春天,最漂亮的就是这一廊的紫藤。串串累累的浅紫深紫,疏疏密密地爬满着。”
妙如惊讶地望着她:“妙意,你啥时候念书了吗?说得真美啊。”
妙意不好意思:“不瞒你们说,我来将军府的时候才十三岁,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看到这紫藤架,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最好搞个秋千,在这上头荡来荡去,那叫一个痛快。于是我就整天看着这里,路过也看,停下也看,有事也看,没事也看。看多了,那美丽的样子就记在脑子里了呢。”
贝安歌若有所思:“所以是不是诗人不重要,心中有得,自然成诗,是这意思不?”
“夫人说得好对!”两丫鬟大声赞扬。
所以是不是温柔的人也不重要,像元阙,那么冰冷的人,一旦遇到对的人,自然也就变得深情起来。
贝安歌不由嘴角泛起微笑,想象着这紫藤架上荡秋千的情景,果然很美呢。
“那就依了妙意,过几天就叫人来装个秋千。我也是小时候荡过秋千,好多年都不曾玩过了。”
妙意欢呼起来:“好棒啊!”
妙如也跟着拍手:“好赞啊!”
来自大华国的欢呼,两丫鬟学得透透的。
妙意还要给自己的私心找补:“以后将军府会有好多好多小孩,他们也用得上,对不?”
咦,又有人惦记本夫人“孵小鸡”?贝安歌也乐了。
……
皇宫。乾勤殿。
密帝咳得更凶了。连六皇子背诗都听不动了。他但凡还坐在那张宽榻上,就已经离不开那张凭几。
但今天凭几也支撑不住他的疲惫。
听了元阙的密报,密帝的背更加佝偻。
他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地将脸抬起,深陷的眼窝中,混沌的眼睛隐约有些泪光。
“她是朕的亲妹妹,朕待公主都没有待妹妹好。她到底要什么?”
“皇上曾经跟臣说过,天子不配有感情。”元阙立在宽榻前,平时冷淡的眼神里,满是对密帝的担忧。
密帝喘着气道:“朕身边,聪明人很多。可是朕在伤心的时候,只想跟你说说话。”
“皇上待臣之好,臣无以为报。”元阙忧色更甚。
“知道为什么吗?”密帝问。
元阙摇摇头。
密帝道:“因为会说话的人太多,朕不想听了。朕是跟你说过,天子不配有感情。现在应验了。
“朕最爱的女人,年纪轻轻就离朕而去,抛下朕一个人。
“朕最疼爱的妹妹,满心想着的,竟然是朕的皇位。可笑,太可笑了。”
“皇上,您还有敬爱您的孩子们,还有深爱您的幸贵妃。”
密帝深深地望着元阙,突然问:“元阙,你爱你夫人吗?”
元阙一愣,不知密帝为何突然问这个,但还是老实回答:“爱。”
“你若受苦,是想拉着她一起,还是将她赶走,赶得远远的?”
元阙想了想:“臣会赶她走,但是……臣那夫人,犟得很,怕是十头牛也牵不走,定要跟臣一起受苦的。”
这话竟把密帝听笑了。
带着泪意的笑,更有几分凄然。
“朕羡慕你啊。”密帝又咳了两声,“朕不会赶幸贵妃走,朕越心苦,越想幸贵妃陪着。所以朕觉得,朕不是真心爱她,只是需要她。”
元阙摇摇头:“臣是武将,打仗在行,男女之情上笨拙,分不清这里头的区别。臣只知道,臣爱夫人,就听夫人的。夫人若坚持要陪着臣,臣就想法子让她高兴,让她不觉得那么苦。”
密帝伸出手:“扶朕起来。”
元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密帝扶下了宽榻。
密帝的手,瘦可见骨,上头爆起一根根清晰的青筋。原本高大的他,因为病弱,如今已生生地矮了元阙一个头。
一把扶过去,触手,满身是骨。
元阙心中一酸,顿时黯然。
密帝是特别勤政的皇帝,即便是中年之后疾病缠身,他也坚持亲政,从不放手给内阁重臣。也是这两年,才将手中那些繁琐的朝务缓缓地移了一部分给太子。
饶是如此,他还时时听取太子汇报,命元阙和郎英暗中相助。
南密累经七世帝王,本已有衰败之相,在现任密帝手中,重新崛起。平定北疆,振兴经济,兴修水利,开放海禁,眼见着百姓的生活越来越好,密帝却要望不见这盛世了。
“元阙,朕与你说个秘密。”密帝缓缓地走着,也缓缓地说着。
“臣,洗耳恭听。”元阙扶着他,手上暗暗使着力。
二人就这样在偌大的书房里踱着走,像是君臣间某种特殊的仪式,平等、相携、坦承。
“先帝爷手里,南密岌岌可危,眼看着就要灭于北幽国铁骑之下。在南密的史书里,是南密与斯兰国联手抗击,争取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南密修生养息数年,重新崛起。可事实上……”
密帝似有些激动,扶得元阙的胳膊喘了起来。
“……事实上,先帝爷御驾亲征,被俘了……”
元阙扶着密帝的手,明显微颤了一下,但他还是稳住了,低声道:“先帝爷能屈能伸,亦是大丈夫。”
这话倒也不假。密帝点点头:“斯兰国军队攻下北幽城池时,意外收容了逃脱的先帝爷。当时若斯兰国君心狠些,挟持了先帝爷,那咱们南密,早就没了。”
元阙再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虽然被夫人反复熏陶,但他脸皮终究还是没有夫人厚,马屁不能做到召之即来、来之即战、战之即胜。
密帝又道:“刘容的生母,当时是斯兰国公主。她爱上了先帝,不仅说服斯兰国以极为光彩的场面送回了先帝,而且事后还以和亲的名义,嫁到了南密。
“先帝临终前,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刘容与她母妃。要朕好好对待她们母女。故此斯兰国公主病逝后,朕没有将她陪嫁的三个州据为己有,而是封给了刘容,让她享有斯兰国传位公主之尊。
“朕万万没想到,这竟是给了她奢念。她享有南密国与斯兰国两国公主之尊,犹不满足……果然是……天子不配有感情啊!”
元阙心中极为震惊。
原来在密帝心中,还隐藏着这么一段往事。
甚至,他突然意识到刘容的欲望从何而来。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她意识到自己有可能拥有什么。
只是刘容没有想过,若没有她母妃的南嫁,也根本就不可能有她。
“皇上的信任,臣感恩不尽。只是事已至此,多想无益。皇上好好调理身子,将此事将于太子和臣办理,定不辜负皇上期望。”
密帝却摇摇手:“人老了,心也软了。朕还要去见先帝呢,不想被先帝责怪。跟太子说,不要大动干戈,将她囚禁了吧。”
踱了几步,又叹道:“朕在世,就要信守对先帝的承诺。”
这是交待后事的意思啊。
他也是知道,刘容一旦有了谋逆的心,必然就留不得。只是想等他过世之后,再让太子处置刘容。
元阙也只得低声道:“臣领旨。”
密帝拍了拍元阙的手背:“听说你夫人很出挑。朕为你高兴。你戎马多年,为南密出生入死,很该过些舒心日子。”
“那也是皇上赐婚之福。”
密帝笑了:“别瞒朕了,你府里的夫人可不是朕赐的,是夺舍来的吧。”
元阙震惊,连脚步都停下了,终于有了一丝慌乱:“皇上,臣该死,臣没有向皇上言明。”
“没这么严重。”密帝的病容也带了几分慈祥,“若早些年,朕定是不会放过,可如今朕老了,心思就弛了。若是先皇后能夺了谁的舍过来,朕求之不得。”
元阙终于出了一身冷汗。却也有了解脱一般的舒畅。
昨日贝安歌终于说服了皇后,今日密帝也表示谅解,这下自己夫妻两,才是真正可以大白于天下,再不用有一丝一毫的提心吊胆。
……
将军府里,贝安歌在收拾元阙的战袍。
虽然府里丫鬟仆人众多,但贝安歌很喜欢给元阙搭配战袍的感觉。
说是“战袍”,其实也不贴切。日常在京城,元阙并不着盔甲,他和其他贵族男性一样,常常是一袭锦袍,只是元阙生性沉闷,不喜欢花里胡哨,他的锦袍也总是最沉的颜色,最闷的花纹。
最近有了夫人打理,闷闷的元大将军才终于“骚”了起来。
贝安歌将几身锦袍都铺在以前元阙晚上睡的那张宽榻上,又将箱子里的腰带饰物一并拿出,一件一件搭配着看效果。
有些成色有些显旧的,被她挑出来放到一边。
颜色已经稳重了,就一定要质地精致,一旧就老气了。
看着看着,贝安歌觉得有哪里不对。可是怎么想又想不起来。
她叫来妙如和妙意。
自从元阙搬到怀玉楼,妙如和妙意对元阙的衣饰也熟悉。
“今天早上将军穿的哪件锦袍?”贝安歌问。
妙意道:“凌云送将军出门时,我瞧见了,是深蓝色的那件。”
贝安歌指了指宽榻:“深蓝色的在呢,你看错了吧。”
妙意笑道:“肯定没看错。不是这件,是一件旧的。将军今天走得早,怕开箱子拿衣裳吵到夫人,让凌云回嘉丰苑拿了件旧的。”
贝安歌顿时心中一个咯噔。
旧的!
她顿时脑子有了印象。她知道那件旧的深蓝色锦袍,元阙好久不穿,她以为他不会再穿,就忘到了脑后。
但现在她不仅想起,而且记得清清楚楚。
在梦境里,元阙被长公主绑在木架上时,身上所穿,正是这件。